我“知青”路上的三位贵人
今年69岁的许公炳老人在祁门插队与工作22年。这22年的风风雨雨,给了他许多历练和知识,也给了他一段不寻常的生活经历。“一路走来,追根思源,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得到了许多人的帮扶,我将他们视为贵人,主要有三位:我挚爱的作家孙犁;带队老师苏平凡;未曾谋面的县委书记杨同友。”许老说。
□人物简介
许公炳,1946年9月生于合肥,1965年高中毕业后去祁门“插队”,务农几年后,调公社任民办教师,随后招干至县文化馆任刊物编辑,调县文工团任专职编剧。在祁门工作、生活22年后,调省电视台电视剧部任编辑、编剧。创作剧本达二十多部,多次获国家级奖项。
一
与作家孙犁的“神交”
从十二三岁开始,我就喜爱上孙犁先生的文章。孙犁是位有独特风格的作家,他的作品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他善于采撷日常生活的事件与细节,反映斗争生活的大主题;他的语言质朴,凝炼,富有诗意。
1965年高中毕业我就“下放”了。说实在的,当时想下乡,是想深入生活搞些创作。因为孙犁先生在《业余创作三题》里说:“无论从生活的规律和创作的规律,文学都应该和现实息息相关的,血肉相连的”,“现实生活是最丰富的,容光照人的,我们应该首先注意它。”孙犁先生的这些话,像股暖流流遍了我全身。出发前,我特备了朩箱,将孙犁所有的书如《荷花淀》、《白洋淀记事》、《铁朩前传》、《村歌》等都放进了箱里带到农村。
下乡后,生活的艰难和精神的困苦,不断地袭扰着自己。在这个时候,孙犁像从这些书本里走来,陪伴我度过了许多不眠的夜晚;他在书中描绘的白洋淀风情,刹那间又使我看到了生活的温馨和希望。我在这里找到了恬适的精神家园,一次次扬弃了心灵的阴霾,使我无数次从郁悒中走出来。后来,我开始写日记,注意将身边有意思的人与事记录下来,这为我以后的创作储存了素材。
不久后山村也不平静了。八人组成的插队小组,灯火彻夜不熄。大家纵议:我们身在偏僻山乡,也要关心国家大事。我们决定到北京实际看一看如何?那时红卫兵小将作兴扒火车,我们没那胆量,就掏钱买了票,一路拥挤着来到北京。到了京都,一切吓傻了眼,天安门观礼台上贴满了打倒革命有功之臣的黑红标语。公主坟一带的地铁工程全都停工了,道路坑洼、一片泥泞。夜晚看到天津造反小报,上有揪斗“黑钱人物”孙犁的消息,文字空洞无物,大帽子吓死人,这一切,将我打入冰窟,摁进了闷葫芦。我不理解,打江山的功臣,怎么一下成了“三反”人物?抗日时就奔波到延安“鲁艺”的热血青年,怎么一下成了“黑线”人物?我们带着更大的困惑颠簸回来了。小组人听了我们的所谈,也全然没了当初的激情。随后,小组收起了“赤遍环球”旗,决计不参加社会上的任何造反活动。那时,在四野喧闹声中,唯我们小组静若止水,没有揪斗公社书记,没有与群众发生冲突、纠葛。
现在回想起来,在大风浪、大喧嚣中,我们保持了平静,对于我来说,是长年沉浸在孙犁的作品中,能以他的善良心去调整对人对事的看法,然后进行抉择的结果。孙犁父母,勤耕乡间,乐善好施,他兄姊五人,都夭折了,仅有孙犁存活。这样一位受慈善之心抚育且一心追求美好、追寻光明的作家,怎会与世间的假、丑、恶为伍呢?孙犁先生是我在迷蒙中帮助我校正前进方向的一位贵人。
剪除“四凶”后,我与孙犁先生取得了联系,并去天津看望了他,先生送了我不少新书,还有他的书法。这自然是后话。
二
带队老师苏平凡的“知遇之恩”
带队老师苏平凡,原是我合肥一高中的物理教师,他受校领导的委托,领我们一中学生来祁门横联公社插队,他蹲点在我们石川大队牌楼组。
苏老师身材高大、面相和善,性格敦厚,待人亲切。听说他要与我们朝夕相处,大家非常高兴,而我更是欢喜非常。他虽说是物理教师,可对儿童文学情有独钟。他课余时创作的《奇猎记》,曾得到过茅盾先生的赏识,并撰文给予绍介。论年龄,他大不了我几岁,论学识和创作,他就是我身边的益师良友。
带队老师的任务有三:一是安排好大家的口粮,二是住房,三是劳动工具与菜地。苏老师在一桩桩落实这些任务时,还特别想发挥我们知识青年的作用。在他的组织下,我们与邻近的罗星插队组建起了一个文艺宣传队。要排演节目,一下难找到剧本。我就按小说《红岩》的情节的走向,将看过的歌剧《江姐》、电影《烈火中永生》的场景、对白、歌唱,串连编写了一个《〈红岩〉片断》,苏老师看了,兴奋道:“好、好,有歌剧、有话剧、有快板串连词,老百姓喜闻乐见,两队的15位同学都能上阵了!”
经过几晚的排练,首场演出大获成功,男女老少挤满了晒谷场,演到“绣红旗”、演唱《红梅赞》时,许多社员跟着哼唱了起来。后来公社开会、新年联欢,公社书记还邀请我们到横联大礼堂演出了两场。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青春勃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组的吴来演江姐、吕蓓扮双枪老太婆、左愉饰徐鹏飞,我演许云峰,孔德才扮陈岗,程绍良担任幕间串场的“快板王”;罗星组的王风翔扮甫志高、谢和兴演孙明霞。两组余下的知青扮游击队员或特务打手。苏老师让我做导演,他自任舞台监督,这是我俩最欢欣的时候。
为盖知青的“新农之家”,撬大石、运石料,苏老师身先士卒,一直欢快地干在前头。不料,一次抬大石板,他将钢丝索移到了自己的一边(这在乡间叫“让杠子”),一下闪了腰,随后就感胸口憋闷、呼吸困难,紧接着大口吐血,顷刻接盛了大半碗。我们赶快请来了附近瓷厂的医生为他急救。这次事故,让老师的身体元气大伤,为使他早日恢复健康,每隔几日我就陪他去县医院一趟。早饭后,慢步而行,一路交谈,步行35里到县,看病领了药,在县城吃了午饭,再慢慢悠悠走回。这段步行交谈的日子,是我们师生就文艺创作交流心得最畅快的日子,也是我们师友增进了解、情真意挚的日子。
斗转星移,随后的年月,我与苏老师分别在祁门、马鞍山两地遥相问候。
至1986年,我老母中风瘫痪八年,经我与爱人精心照料后安然故去,我写信给苏老师,向他吐露了想返城的心愿。没几日,接他来信,要我速将这几年发表在《上海戏剧》、《戏剧界》、《安徽新戏》、《演唱》上的文章和剧本,收集起来寄给他。我立即办了。再次接他来信,方知道,他已从马鞍山副巿长的职位上调到省广播电视厅任厅长了,他信上说,他正拿我的“作品”在找人商谈,想将我调至省电视台。惊愕、惊喜,让我喜泪交加。
没多久,我就接到了省里的调令。见到苏老师,我哽咽说:“听说这次调动让您受累了!”他笑嘻嘻说:“调人的事总是难免的。山区干部少,一般情况下只调进不调出。我直接去找了省人事局的局长,说了你喜爱戏剧的情况,又说了省台电视剧组马上要扩建成部的需要,局长通情达理,终于拍板放行了!”苏老师说得简单,我知道这里面费神、费舌,他没少花心思。
我来省台不久,苏老师就调省委宣传部任副部长了,随后他回马鞍山任巿委书记,再后来任省人大副主任、党组副书记。万万没想到,2005年1月15日,他率团出访澳大利亚时因突发脑溢血在达尔文巿不幸逝世,享年65岁。我点击各网站,在“苏平凡评价”的网页上,都有这样的评语:“他坚持原则,作风正派,为人宽厚、关心群众,爱护干部,生活简朴,廉洁自律,表现了一名党员领导干部的优秀品质。”我将这评语视为苏老师的遗训,我要努力学习、践行!
三
与书记杨同友的“未曾谋面”缘
1972年春,我和另外两名“知青”被正式通知去祁门县文化馆报到工作。知青身份一下改为“干部”,进的又是自己喜爱的专业单位,能不让人感激涕零么!当时负责县里宣传工作的是文化宣传小组,组长汪英蔚,他为人敦厚,见面说:“为了你们三个能调来县里,县委杨书记特别当作一件事,除在常委会上提出外,还亲自去地区要了干部指标!”当时,我们听了心里热乎乎的,杨书记与我们从未晤面,他能这样熟知我们,一定是通过许多渠道得知的。
杨书记全名杨同友。我第一次知道他大名是在石川治河工地上。那时县里准备搞个文艺会演,我在工地采访想写个剧本。忽见公社书记陪同一位领导模样的人从吉普车下来,向指挥棚走去。后来听人说,那人就是县委书记杨同友。
我写的是出话剧,名叫“威震山河”,为了浓重气势,后面加了歌舞合唱。演员全是本地社员。那晚在县大礼堂演出,大家本色的表演,激情的歌舞,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幕侧有人指着台下,欢声说:“瞧,县委杨书记也来了!”我扮着戏中的老大爷,粘着胡须,不便太伸头,但是我还是看见了,一位敦实的领导坐在前排中间的位子上,高兴地在鼓掌……
那时我在公社中学当民办教师,寒假回去与家人团聚。未想就在春节前两天,一份火急的电报催我立即回县。电文200多字,旨意是:为筹备地区会演,需你立即返祁,经县委领导批准,特准你乘坐飞机。电文还交待需写一篇学习毛著心得等等。当时,我只兴奋能坐一趟飞机了,哪还注意其他?翌日一早,我坐上了飞往屯溪的俗名叫“安2”的飞机,这种飞机仅能坐二十几号人,哪能与今日客机相比?但在那年头,对我来说,已是开天辟地的事了!
春节时,外面鞭炮连天,我闭门在县文化馆的一所房间,专心修改剧本。随后,宣传小组选调、集中了全县文艺骨干,复排了《威震山河》,还加工了另外几出歌舞。由于大家协力同心,这次专区会演,我县取得了优异成绩。凫峰知青孙重维,表演突出——他扮演《威》剧主角,形象英俊,声音宏亮;歌舞串连的领唱,音色宽厚而清亮,是不可多得的男中音。
当我们在县城集中排演时,县宣传小组又从洪村公社调来了知青郭慧俊,让他与文化馆的高其善、工会的忽晨,一道筹划“县教育革命展览”,制作展品。郭慧俊自小喜爱绘画,他的水粉画、人物画等颇受大家赞誉。县大批判专栏的许多宣传画,均出自他的手笔。一天在宣传画前,汪英蔚组长指着我和郭慧俊、孙重维说:“编剧来自横联、画家来自洪村,歌唱家来自凫峰,你们金字牌区真出人才啊!”高其善老师在边上睿智地说:“领导,别忘记他们还是拿工分的知识青年啊!”汪组长连声说:“别急、别急,我正在向杨书记汇报这事!”
我们三个招干以后,曾相约上县委大院去看望杨书记,哪知不巧,他又下乡去了。后来,我们打听到杨书记的爱人在地区任计生委主任,他们家就在华山路上。我们好不容易问到他家。不巧,杨书记又不在,只他爱人在家。大嫂听了我们的报名,笑盈盈地说:“我听老杨说起过你们。你们怕一时见不着他了,他刚接到调令去了皖赣铁路指挥部,够他忙一阵子了。”我们遗憾地说:“杨书记替我们解决了人生的大难题,我们连一次面也没见上,连声谢也没说……”大嫂仍是笑着说:“不用谢,这是他的工作。他老早就说县里要有个创作班子,要有各种人才!”
直到今天,我们也没见着这位杨书记,可他给予我们的温暖与关怀,让我们切实感受到一位有大爱的县委书记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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