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与宣城 （下）
作为中国历史上杰出的诗人之一，杜牧现存诗作尚有514首，其中与宣城有关的诗歌就有20多首。如果说，谢朓发现了宣城的敬亭山，李白又发现了谢朓，那么杜牧就是宣城佛教文化最有力的传播者。“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首影响广泛的《七绝·江南春》，就是杜牧在宣城的作品。宣城的禅宗名刹开元寺得益于杜牧的六次吟咏，才名满天下，成为宣城一处重要的文化坐标。如杜牧在那首著名的《题宣州开元寺水阁》中写道：“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诗写得既深沉厚重又空灵幽远，令人感慨不已。又如《题宣城开元寺》:“南朝谢脁城，东吴最深处。亡国去如鸿，遗寺茂烟坞。楼飞九十尺，廊环四百柱。高高下下中，风绕松桂树。青苔照采阁，白鸟两相语。溪声入僧梦，月色晕粉堵。阅景无旦夕，凭栏有今古。留我酒一樽，前山看春雨。”《寄题宣州开元寺》：“松寺曾同一鹤栖，夜深台殿月高低。何人为倚东楼柱，正是千山雪涨溪。”《宣州开元寺南楼》：“小楼才受一床横，终日看山酒满倾。可惜和风夜来雨，醉中虚度打窗声。”都是题咏开元寺的名篇。一座寺庙，因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反复题咏，不仅名扬天下，也走进了中国文学史。
杜牧诗赞宣城，不仅有开元寺，还有风姿绰约、婀娜多姿的宛溪柳：“宛溪垂柳最长枝，曾被春风尽日吹。不堪攀折犹堪看，陌上少年来自迟。”（《宛溪柳有感》）杜郎俊赏，豆蔻词工，何以对宣城的垂柳情有独钟呢？说来大概与他在宣城的浪漫凄婉的爱情故事有关吧。如前文所说，大和二年（828年）十月，杜牧进士及第后八个月，他就奔赴当时的洪州，即王勃写《滕王阁序》那个地方，开始了他长达十多年的幕府生涯。其时沈传师为江西观察使，召杜牧为江西团练判官。沈家与杜家为世交，沈氏兄弟是文学爱好者，对当时的知名文人都很眷顾，与杜牧的关系也颇为密切。杜牧经常到沈传师家听歌赏舞，蹭饭蹭酒，还爱上了沈家的一个歌女张好好。830年，沈传师从江西移镇宣城，又将张好好带到宣城，两年后，就在杜牧沉迷于对张好好的浪漫单相思中，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抢先一步，将她纳为小妾，使杜牧空有羡渔之情，“昔我来思，杨柳依依‘今我往矣，雨雪霏霏\’。”也许是宛溪河边那茂密迷离、长枝摇曳的垂柳，令杜牧触景生情，不禁文思泉涌想，就挥笔写下了这首《宛溪柳有感》，从而使宣城的杨柳有了与众不同的情感内涵。又两年后，即834年，杜牧回京任职，竟然在洛阳与张好好不期而遇，此时的张好好因沈述师病故，被沈家正室赶出了家门，沦落为他乡之客，以当垆卖酒为生。杜牧感慨万分，写了一首五言长篇《张好好诗并序》。想起当年曾“聘之碧瑶佩，载以紫云车”的张好好，现如今竟凄凉到“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的地步，真是造化弄人，诗人不禁“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由于情绪饱满，文笔清秀，书法飘逸，为杜牧赢得了书法家的美名。
文宗大和末年（836年），杜牧回到江南宣州出任幕僚。或是某个风和日丽的春日，杜牧忽然想到离宣州不远的湖州，历代都是著名的州郡，那里和宣州一样风景奇美，人文荟萃，于是他极想去游历一番。况且，当时在任的崔姓刺史又是他所欣赏并曾提拔过的熟人。到了湖州，见过故人，崔刺史明白杜牧的心意，为杜牧安排了一场盛大的江边竞渡活动。杜牧在密密麻麻的参观人群中慢慢地走着，意外地发现一位乡村老妇人，正领着一个妙龄女孩，杜牧一见钟情，不禁怦然心动：“这个女孩真是国色天姿啊！”他让刺史朋友把这对母女请到近前，向她们讲了自己的心思。母女俩很害怕。杜牧说：“不是马上就娶她，只是要订下迎娶的日期。”老妇人说：“将来若是违约失信，又应当怎么办呢？”杜牧说：“不到十年，我必然来这里作郡守。如果十年不来，就按照你们的意思嫁给别人吧。”女孩的母亲同意。杜牧便给了贵重的聘礼。
分别后，杜牧一直想念着湖州，想念着这位女孩。可他官职较低，不能提出调任湖州的请求。后来他出任黄州、池州和睦州刺史，都不是他的本意。直到他朋友周墀当上了宰相，杜牧一连写了三封信，要求调到湖州任太守。等到宣宗大中三年（849年），终于如愿以偿，他急忙派人去寻找当年跟他订有盟约的母女俩。然而，此时距离他们初次见面已有14年了。那女子终于被找到。手下差役禀告说，对方已经出嫁三年了；而且，她也已成了三个小孩的母亲。杜郎刹那间便愣住了，许久才醒悟过来，他急切召见她们，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担心杜牧会夺走她女儿似的，就把她三个小外孙也一同带上了。杜郎伤心而且不无懊恼地问道：“我们不是订过盟约说好让你女儿嫁给我吗？为什么还反悔把她嫁给了别人？”这老太太镇定地答道：“老爷，您上次同我们约的可是十年时间啊；您还说过，如果十年不来，我们便可以出嫁了的。我现在就是按照咱们约定去做的，所以小女出嫁也已三年多了。并且，您请看看，她现都已有了三个孩子。”说到此处，老人便禁不住齐刷刷地流下一大把浑浊的老泪；原本被惊吓着的美少妇也低着头跟着默默哭泣。而此时，她们身旁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看到大人一哭，就更是使劲地哇哇哭叫开了。杜郎心里固然难受之极，但觉得老妇人的话句句在理，遂不觉叹息道：“您说话也够耿直了，不过那也确实在理。咳，我也就不再勉强你们什么了。俗话不是也说‘强扭的瓜儿不甜\’么？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于是杜郎拿出一份厚礼赠给她们，并亲自把她们祖孙三代送出了府衙。
杜牧黯然神伤地回到寓所，感到造化弄人，悲伤自己的功业难以建立，止不住地痛哭起来。哭够后，他便写下一首题为《叹花》的绝句，记录了这桩使他痛悔交加又极其哀艳的际遇，感叹人生的捉摸不定：“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也许是伤心过度，不久之后，杜牧便在思念中与世长辞了。
杜牧走了，但他把自己的精魂留在了宣城，似日月的光辉，年年映照着风情万种的宛溪垂柳。也许，正是杜牧对于宣城的多情，吸引着诗人贺知章的玄孙、北宋著名词人贺铸，以一首《六幺令》的新词，为宛溪柳书写了不同凡响的千古绝唱：“梦云消散，帘卷画堂晓。残薰尽烛隐映，绮席金壶倒。尘送行鞭袅袅。醉指长安道。波平天渺。兰舟欲上，回首离愁满芳草。已恨归期不早。枉负狂年少。无奈风月多情，此去应相笑。心记新声缥缈。翻是相思调。明年春杪。宛溪杨柳，依旧青青为谁好。”感谢杜牧，也感谢贺铸，他们用自己的诗情让宛溪垂柳超越了季节的轮回，绵延绿意，闪耀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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