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在铜陵读书常去一家小饭店老板和老板娘均来
十几年前,我在铜陵读书,常去一家小饭店。
老板和老板娘均来自附近的枞阳县。
枞阳话很难懂,老板娘常和老板叽咕一番,再扭头用普通话招呼客人。她不仅语言切换十分利落,打扮、做事也利落,常一边收拾台面,一边迎来送往,嘴上还算着账,她的圆脸、圆眼裹在长发里,像极了唱《姐妹》刚火起来的张惠妹。
因为常去,老板娘能很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
有时,店里没什么人,等上菜的空儿,老板娘便和我聊天。她说,她16岁去广州打工,做过鞋、电子配件,后来,在一家酒楼遇到当厨师的老板,“就被套住啦!”说到这,她爽利地笑,双手清脆地一拍。
我在这家饭店主食必点蛋炒饭。
不仅因为蛋炒饭是我的最爱,还因为老板娘总在冒尖的饭上,堆些自制的小菜,如雪里蕻、咸豆角,若小菜售罄,她便买来榨菜——炒饭的干、香和咸菜的辛、爽一起裹入口中,真是说不出的完美体验。
一日,我正大快朵颐,老板娘推推我的肩,提示我注意刚步出店的小伙儿,“人家单身呢,你考虑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介绍对象,说不出的内心复杂,过几天,老板娘又旧话重提,“小伙子说了,别老吃蛋炒饭,没营养!”
这是笑谈。
很快,老板娘忘记这茬,执着于让我给她看手相。
那时,我颇看了几本相术的书,好几次,就在店里给同学看相;自从老板娘怀孕并对是男是女产生好奇后,便盯上了我。
我抓着她的手,沉吟着,“是女孩!”
当晚,寝室卧谈,大家追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我表示:“要是男孩,老板一家肯定喜得忘了我现在的说法,要是女孩呢?就会说我神算……”瞬间,一片嘘声。
等老板娘真的喜获小公主后,老板在饭店门口放了几挂长鞭炮。
我在铜陵度过第三个夏天时,老板娘的娃已满地乱跑。
一天,我路遇同学贾,他问我,知不知道门口的小饭店出了事。
原来,一名食客酒醉后欲调戏老板娘,被泼辣的她赶出店,一直追骂到街上,逼在一棵大树旁,她推搡着,烈日下,食客又喝多了酒,倒地不起,再没醒来,“后来,警车来了。”
果然,等我再去,饭店店门紧闭。
一个月后,重新开张,新店主透露老板的讯息:“孩子送回老家了,卖了店、房子,为他老婆打官司!”
我这才知道,老板和老板娘的婚姻并不被看好,“家里不同意,只好来铜陵”“女的比男的大三岁,还离过婚”“私奔”……我大惊:我曾在非饭点儿路过,店内没客,老板娘正伏在老板膝上呢喃,我没见过比他们更恩爱的夫妻。
惊诧、伤感、唏嘘,与室友卧谈了几十遭后,那家饭店的故事终于成为故事。
几个月后,寝室老大在家教回来的路上,遇见老板,“他蹲着,埋头吃盒饭,胡子拉碴,看起来很憔悴”,老大顿一顿,“眼神直勾勾,看人就像直接穿过去。”
“是啊,他老婆被判了十几年,他还在为她跑,他说,他等她。”追问下,继任者提供了最新消息。
那天,我依旧点了蛋炒饭、酱爆肉丁,难吃得没法下咽,我要求“给点榨菜下饭”时,继任者手一摊:“没有。”
对着熟悉的店堂,老板娘如在眼前拍手大笑,那一刻,我体会到什么叫伤心。
毕业后,我再没去过铜陵,也再没他们的消息。
有一年,我把这个故事说给我的丈夫听。
那时,我们惹上一桩棘手的官司,被告知即将一无所有;我们出法院,在最近的饭店,相对坐着,只胡乱点了两碗蛋炒饭。
“服务员,给点小菜!”我一扬手。
话毕,老板、老板娘隔着时空,风尘仆仆走过来,一个爽利地拍着巴掌,一个蹲在地上,埋头吃着盒饭。
眼前,挠着头的丈夫看起来很无助,我想起那句话:“眼神直勾勾,看人像直接穿过去”。
我提起那间饭店、烈日下发生的一切和“他说,他等她”。我们空洞地谈着这个故事,如谈论任何八卦,没有目的,没有结论。
后来,官司和平解决,被证明是虚惊一场。
我们对待它,如对待所有不愉快的记忆,休提起,提起了,惊魂难定。
只一日,丈夫看了看冰箱,决定炒饭,装盘时,问我:“小菜呢?”
我们很自然说起那家饭店,回顾上次说起它的时间、地点。
我说,我当时只想告诉你,人生无常。
他愕然:我以为你想说,不离不弃。
“人生无常,不离不弃。”
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这些年,我仍无法忘记——
是的,我不知道老板、老板娘波澜壮阔的前传,也不知道故事的最终结局,但那个夏天发生的事,给我巨大冲击:看似稳定的一切都可能毁于一旦,但绑定两人的那根线韧劲十足,令我动容,从此后,我相信世间真的存在这根线。
筷子在冒尖的饭上将嫩黄的蛋、墨绿的菜拨来拨去。
他们在我的生命中留下印记,我希望他们还在一起。
□林特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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