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华章 以江河为名□ 谈正衡

很少有将江河的名字直接拿来作地名的，在这一点上，我的故乡弋江镇够“牛”的了。流经那么多地方的青弋江，却偏偏给它做了地名。弋江小镇依偎于青弋江边，古柳旧巷之处，有美食、有故事、还有诗书华章……

因水成镇

冬天到了，我就要回家乡的小镇吃羊肉。小镇在青弋江边，叫弋江镇。

青弋江发源于黄山，会石台、太平、旌泾诸水出桃花潭而下，过泾县、南陵县、芜湖县，在芜湖市区宝塔根下汇入滚滚长江。它流经南陵县时，究竟是如何遗下自己名字的，其中细节已不可考，只是由史籍中得知，一个叫弋江的古镇，在汉代就“成名出道”了。或许仅仅因为它是青弋江畔众多小镇中最为繁华的缘故。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初年，这里就成了九江国庐江郡宣城县的治所，这甚至与鸠兹的历史一样古老。时间如流水，再流淌了一千年，到唐朝时，南陵属宣州管辖，它又成了南陵县府所在地，其歌舞繁华自不必说。

老街在外河，背倚大埂，所以地势较高，临水处都很陡峭。一条东西向的主街，衍生出蜿蜒交错的小巷，青石板铺地，天然无缝，因为阳光照不进，老街即使在晴天里，街面上也是湿漉漉的。沿街商铺均为青砖砌成墙面，槽门石槛，纯木结构。每间商铺门面都不大，却很幽深，斑驳匾额上的招牌很容易就把人带进遐想中。镇上的小吃很多，有糯团、发糕、小馄饨、鲊肉蒸饭，菱角、荸荠、蜜汁藕自然也少不了，还有毛栗、粉葛和甘蔗，凡此种种，数不胜数。茶馆、酒肆、客栈、酱坊、糕点坊一应俱全。灰黑的门楣虽早已敷不住陈年旧事，但足够令人遥想当年，这条古街上曾经的商贾云集、市井繁荣、百业兴盛了。

与相去不远的下游古镇西河相比，弋江镇少了山的崎岖，但文化积淀层显然要厚重得多。有人不明白，弋江镇何以没有宏深的古民居，这一点连泾县马头镇都不如？这原因，便是1942年弋江大堤溃破那场人寰惨祸。一些老年人至今仍记得：那一年六月黄梅天，豪雨连日，山洪暴溢。以往每逢涨水，街上店家都用槽门抵挡，由于日寇入侵，狂轰滥炸，许多槽门都已损坏，洪水先从一家店铺冲开缺口致堤溃，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将堤内老街鳞次栉比的房屋连片掳掠一空，淹死包括六家饭店住的江西盐商等旅客共五百多人。水头冲刷之处，形成一方巨塘，那口大钟就是这样被埋入水塘下的。那一次，差一点毁了整个弋江镇！ 

走在青石板路上，阵阵竹木的清香在路边飘散开来。如今，要寻找这样的传统手工艺人已是件不太容易的事，而在弋江镇老街，却有许多这样的传统手工艺人。铁匠、篾匠、弹花匠等，在别处很难找到的老产品老行当，在这里依然有市场。

才子佳人

因为身在皖南，只要不是汛期，流水绕古镇，那肯定是美不胜收了。站在街头大堤上，放眼眺望：竹林村舍，柳暗花明，江水青青，白帆远去……早先的“南陵十景”中便有了这动人的“青弋波光”。历代骚人墨客，到此都情不自禁诗情大发。汤显祖曾吟咏过：“青弋秋江接赏溪，赏心人望竹园西；青衫草色兼晴雨，白荡开花山鹧啼！” 

既往岁月里，除了王维、李白、王昌龄、贾岛等一批“超级大腕”来南陵诗酒高会，更有杜牧曾在弋江赋闲多年，“九华山路云遮岫，青弋江村柳拂桥”，仅凭他这两句诗，后人就建造了一座真正意义的“柳拂桥”。当年两岸垂柳曼舞翩跹，不知多少往来桥上的才子佳人，见证了春光明媚好江南的动人景致……只是这“柳拂桥”到清代便式微了。清诗人刘开兆有《青弋江棹歌》四首，其中一首为：“杜牧风流步屐遥，柳丝婀娜小蛮腰；而今憔悴江潭上，不见青青柳拂桥。”

在以操舟行船为至要运输的历史河流中，作为当时南陵县治所在地的弋江镇，扼中江要津，上通宣歙，下达芜湖、金陵，埠头舸舨密泊，驿道上车来轿往，舞榭楼台，笙歌竟夜。当地民谣“青弋江水清又清，青弋江边姑娘嫂子分不清”，原是表达一种暧昧意味的，但也从侧面证实，由于青弋江水滋润，这里的年轻女子格外肤色细嫩，俏丽妩媚。“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传说，一贯风流俊赏的晚唐诗人杜牧，在宣城做幕僚时，常来弋江古镇勾流。杜牧是在二十八岁那年随恩师沈师传离开京城长安，一路辗转，从水路由芜湖至弋江转道去宣城。青弋江宽阔的水面以及两岸优美的风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杜牧年轻气盛，英雄无用武之地，常有怀才不遇之感，便时常赋闲郊游，以消无聊时光。他在弋江诗酒饮宴，邂逅了一个叫苏柳云的妙龄女郎。虽是歌妓，但红袖添香，翠帘初卷，一样的才子佳人风流缱绻。杜牧写过一首青弋江的诗：“水接西江天外声，小斋松影拂云平。何人教我吹长笛，与倚春风弄月明。”赏玩明月，且有玉人教吹笛，何其怡情。但这首诗名却是《题元处士高亭》，可是别有幽怀声华暗转哩？

厨艺如姿色

镇上除了美人，自然也少不了美食。邻家小妹，巧手厨娘，炭炉小火，亲切随性，食之有美味佳肴，听之有管弦之声。董桥说：“厨艺如姿色，不可凋零……”中国的美食，从来都是和美人美色相关。以历史的眼光看，美食佳肴并非产自皇家内苑，而是起于诗酒饮宴的楼堂馆阁。文士诗酒风流，自有十指尖尖、香风细细的妙曼女子亲为烹菜侍酒。比如有一种船菜，顾名思义，就是在船上摆出来伴着丝竹之音享用的美味佳肴。

听一些老人说，当年商业最繁盛时期，镇上有十多家餐馆。主要是徽菜馆子，也有扬州菜馆。其中，醉春楼和笋香居档次最高，登楼可见疏柳沙洲，竹林村舍，微风徐拂，沙禽掠岸。有本地文人为醉春楼作下酬景对联：“醉看流水当窗去，春暖飞花隔岸来。”客人入座后，盖碗香茶，美味干丝，双双牙筷，立即送上桌面。还有扬州馆子，最大的一家叫富贵春，位于繁华的镇中心，极是豪华，有中厅、后厅、后院，楼上雅室设有坐床和靠椅，供有盆景花卉，装饰华丽，典雅幽静，明窗净几，画联满壁。这样的名馆，却在日本人占领时期几近关门歇业。日本人投降，生意再度兴隆，曾专门请名绅易次九撰写对联：“烽烟曾漫秋浦月，胜利重开富贵春”、“举杯邀月群贤乐，击鼓传花众宾欢”，其内容和书法皆令人欣赏称羡。还有沙毅书写的条幅，黄叶村画的风竹、篱菊，亦誉满江南。

扬州馆子用的多是扬州师傅或淮安师傅。有些老人至今还能报出一些冷盘菜，像妙玉素什锦，又称十样菜；姜汁肴肉，皮白、肉红、板实，为淮扬经典小菜；特别是一种酸梅花生，吃口有韧劲，酸甜生津，富有鲜明的江南风味。当年，有那些附庸风雅的士绅，携上美眷，专在满月的晚上从富贵春叫了厨师，带着炉火来到青弋江边船上，或者就把桌椅摆在月色溶溶的沙滩上，等到渔人捕来翘嘴白，立即在炉火上做成最新鲜的豉油白鱼，肉质细嫩如酪，味极鲜美……还有水汆鳜鱼和醉虾，喝酒，品鲜，赏月，唱曲子。谈笑之间，盘空杯尽，酣畅淋漓，真是人生之极乐也！

羊肉火锅风味好

诗酒也好，民谣也好，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当年朱栏层楼、柳絮笙歌的场景已成昨日往事。现今，弋江镇上最出名的美食竟然是羊肉，叫“三老太羊肉”，是二三十年前开始出名的品牌美食。一到冬天，街上到处飘荡着一股诱人的香味。

其实，做法并不复杂。把羊肉切成块，洗净。锅里油热，放葱姜、辣椒、花椒、大香煸炒，等香味出来，倒入羊肉，放些料酒、酱油，以中火翻炒。等肉里的水分炒出来了，再搁盐。羊肉膻味大，非重料不能遮掩，故生姜、辣椒和花椒都应舍得多放。焖到肉烂，拣去调料，羊肉色泽红亮，具有香、酥、鲜三美合一特色，非常好吃。当然，这只是我悄悄看来的，内中肯定有一些至关重要的手段，那是轻易不向外人说破的。

那些年，每至冬腊，弋江镇的朋友都要给我送来正宗的“三老太羊肉”，半精半肥，切块烧好，佐料放齐，有时还用食品袋装上一些有白色凝脂的浓厚冻汤。吃时，只须放入火锅内回烧一下，根据爱好口味随意加配些青绿红白的芫荽、菠菜、红椒、青蒜，或冬笋、香蕈、豆腐、粉丝，汤干了可以再添水，味道依旧醇厚鲜美。美食是一种情致，也是对精致生活的追求。要寻这般情趣和情致，就在下雪天里叫上朋友开了车去弋江镇吃羊肉。两只骨秃秃响着的红泥小火炉，被有着杨柳腰肢桃花颜色的店家女儿端上来，一锅羊肉，一锅杂碎，加上一堆活色生鲜水灵别致的配烫菜，炭星飞迸，红光流溢，雾气升腾……酒过数巡，话说亢奋，羊肉作暖，直趋妙境，脸热心更热，脱了几层衣。那一回我酒喝高了，控制不住自己，直讨了店家准备写春联的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下歪联两行： 

羊肉火锅风味好 

腮红酒热弋江青 

写成，将笔一掷，直把几个朋友兴奋得嗷嗷直叫！

如今，走在幽静的千年老街上，门楣栋梁上的雕龙刻凤，房屋的屏风画窗都那么古色古香，石板路上深深的车辙轮印显出了它年代的久远和古朴。

数日前的一个深夜，我走在古镇的老街上，四下里一片静寂，零星灯火之外，一轮明月从浮云中穿过，投映在江面上，波光漾动，银鳞万点。不知怎么，无端又想起杜牧那首《南陵道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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