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里的记忆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鲁迅先生的话,放到我们徽州山村一点不假。一到腊八,年的味道似乎一夜间便生发了起来,先是杀年猪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地划破乡村的宁静,继而冻米糖的甜香、箬叶的清气日益弥漫着街尾巷头。
和中国绝大多数地方一样,腊八当天,除了祭祀、打尘外,我们徽州人也不忘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徽州腊八粥以大米或糯米为主料,辅以红枣、红豆、干角豆、干蕨菜、红薯、青菜,口味根据家庭人口喜好而定。若爱甜食,则拌上白砂糖或红糖熬煮,如要吃咸味的,则会佐以食盐、味精、猪油,有的人家还会放点刚腌制的猪肉。
腊八这天,母亲很早便起床了,那时我们家用的还是柴火灶,母亲把秋天里山上扒来的“松毛须”点着送进灶膛,待火旺些后再塞进几段劈好的杂木段,又从水缸里打来桶清水烧锅。糯米、花生、红豆这些食材是早就备下发开的,盛在祖父编制的竹篓里,那一粒粒糯米在经发泡后已是浑圆饱满,甚是可爱。花生、豆子也是自家种的,用现在城里人的说法都是绿色无公害食品。水渐开了,母亲不慌不忙地将竹篓里的食材投进铁锅,又转至灶下添了一把柴。这个当口,母亲是最忙碌的,既要顾着锅里,又得照看着炉火。很快,锅里飘出了浓郁的香味,而母亲在氤氲的湿气中不时添柴或是用木铲搅动着粥。熬腊八粥是较为费柴的,乡间有个说法:千日拾柴不够一餐腊八粥。我们家偏好食甜,母亲就没有放油盐,只是加了些白砂糖。香味越来越浓,母亲额前的头发也被雾气染得湿透了,这时不再需要添柴,就用灶里的炭火焖上再半个小时,母亲说这样会让粥更为黏稠。
终于可以起锅了,举家都起床洗漱完毕。母亲端来家里过年才用的那套景德镇瓷碗,开始盛粥。照例是先给祖先容像前供上,然后是送到祖父手里。父亲爱吃糖,母亲便再添上几匙白糖。一旁的我早已是迫不及待了,那诱人的香味让我垂涎欲滴。祖父喝粥时是端坐在八仙桌上,我人小够不着,多数时间都是坐在小板凳上捧着慢慢喝,祖母也几乎不上桌,拿着碗站在我边上,并不时提醒到:小心烫,小心碗。对于节俭持家惯了的祖父母们,一只碗也是很爱惜的,即使是集全家宠爱一身的我,也自小便被授以“一丝一缕恒念举力维艰”的古训。粥的味道很香,入口绵软滑嫩,喝下去只觉得有一种暖,先是传递到心房,慢慢延至全身。当然,这种感觉当时是表述不出的,只是觉得好吃。“呼哧呼哧”喝下两碗粥后的祖父,抹净嘴后,笑眯眯地说道:桂花(我母亲名字),你这手艺还真不比你拉姨(徽州休宁方言,母亲的意思)差呀!
待到全家喝粥完毕,祖母和母亲便默默收拾碗筷清洗,这一天,她们还要承担着打扫家中积灰旧尘的重任。为家人熬粥的母亲,自己是否也喝了又是何时喝的呢?当时年小,我从未在意过。成年后读徽州史料,才知旧时徽州社会女人地位低下,特别是逢祭祀、重要客人来访,操持了半天的女人却不能与男人同桌而食。而按典籍记载,按徽州年俗,腊八这天出嫁女还不得在娘家度过,否则婆家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是所谓“躲腊八”。一番唏嘘后,我才明白为何祖母和母亲无论是腊八喝粥还是初一举家围坐吃“盆茶”,却总是充当“服务员”的角色。祖父是老党员,担任过多年的村干部,而父亲是乡村教师,按说他们都不会如此封建,而祖母和母亲的举动,现在想来,或许还是一种徽州女人骨子里的贤惠和谦恭使然吧。
“树大分杈、儿大离家”,因为父亲工作调动加之我因到入学年龄的缘故,我们举家搬进了县城。祖父母虽说有些失落,但为了儿孙计,还是很支持。进城后,我们的生活日益好了起来,每年腊八,母亲依旧会熬上一锅粥,只是换成了煤炉、液化气灶,粥里的食材也逐渐丰富。间杂的几年间,祖父母们会进城和我们一起小住些时日,只是祖父的食量变小了,父亲也不再往碗里再加很多糖,说是怕血糖会高。彷佛是应景,喝粥似乎真的只是“喝粥”了。再后来,我外出上学、回家工作,继而娶妻生子,终日为稻粮谋。退休了的父母则每日含饴弄孙,自得天伦乐。母亲不再熬腊八粥,说还是超市里的罐装八宝粥方便,想吃了就去买呗。父亲说现在儿孙满堂的,亲情在,过不过腊八无所谓了………但于我,多少总觉得有些遗憾,或许母亲熬制的腊八粥真的算不上什么美味,但那中间,有的是无法割舍的亲情和爱,有的是过往岁月中最值得珍藏的东西。
没有告诉家人,我独自去超市买了配料,打算腊八那天试着熬上一锅粥,再去乡下接来祖父母一起喝我熬的腊八粥。即便那粥煮得不够香糯可口,甚至可能还会有焦味,但他们一定还是很欢喜的,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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