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父亲忆祖母
我小时候,发现父亲有一个特殊的爱好——种植烟草。而种植处一定在最方便管理的地方,像房前屋后,大路边上。那时走集体,每每收工回家,父亲便在那地里一蹲老半天,不是松土就是给烟叶捉虫儿。菜是一日三餐都要吃的,可给菜地施肥,用得是粪肥或草木灰,而给烟草的是浓浓的豆浆。土松了,虫害及时灭了,享用的又是小灶,烟草还不长得恣意旺盛?
可它长得越欢我就越害怕。收获它时,父亲总会把我拽在一起,教我剥叶、扣绳,那毛茸茸的叶片似有黏液,手一挨到就不舒服,尤其断茎处流出的汁,粘在手上黑黑的难受又难洗。接下是搓稻草绳子,要搓得光洁紧凑,然后再三片一组依序扣在草绳上,成为一长串。父亲在屋墙的砖缝里敲进一排木楔,再挂上去。
过不了多少日子,烟叶就会被风干,由翠绿变成金黄。风飒飒地吹着那串烟叶时,窸窸窣窣的很像是雨声。雨真被引诱来了,雨丝像万千丝线织成的一张网,网住了房子,也网住了旷野。那串烟叶又沙沙响了起来,像是风声了。父亲得意地说,跟祖母那会儿的一个样。
父亲的祖母按年代应属清末。父亲吧嗒着烟管,聊起时像发生在昨天——
“我祖母跟祖父很早就分开了。我爹那会儿才七、八岁,还不懂大人间的事,只说他父亲夜间跟母亲吵了一顿,第二天就出走了。祖父走时落下了一件东西,是一天里要捧上无数次的水烟壶(水烟筒)。照理说不会忘的,他在山外一家私塾教书,每次动身一准会带上它。祖母当时并未在意。祖父教书,没管过田地里的事,烟草地却一直是自己打理。眼见那地长荒草了,烟叶有虫啃了,还不见回返,祖母这才心焦起来,意识到是出走了,那水烟壶是留给她的一分念。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祖母把一直摆在堂前长条桌上的水烟壶收进卧房,墙壁高处有一窟窿,像极佛龛,祖母把水烟壶搁在里面,像供着一尊佛。
“祖父种植烟草的地祖母改做了菜地。爹被祖母送进了私塾,后来又去了徽州府的学堂。一天,村里的刨烟匠(制作旱烟的)跑来跟祖母说:‘相业(祖父名)嫂,相业先(\‘先’是尊称,等同先生)了不得,名震苏州。\’原来,祖父去了苏州,在一家茶庄做伙夫。茶庄要写招牌,请动了姑苏头牌书法家撰写匾额。此老摆谱,要供饭一月方可开笔。祖父一日三餐送饭。动笔时才写了‘吴世\’二字又歇下了,祖父憋不住说了一句,此老便甩袖而去。茶庄老板十分生气,讥道:‘你一伙头将军,也有你说话的份?气走了老先生,那就你来呀!\’祖父被羞辱不过,大笔一挥,‘吴世美茶庄\’立就,柳体中又有颜体味儿,有筋骨有肌肉,惊呆了围观的人群。此事之后,苏州的大小店铺纷纷改写牌号匾额,几乎全是祖父的墨宝。祖父很快被提为‘跑街先生\’(出面联系生意的)。祖母初闻眼神里全是惊喜,后又愣愣的凄色满面。刨烟匠似还有话,却也没再说。
“那时,在外闯荡的男人有一外室,舆论上也还在‘安分\’之列。
“不过,从那以后,那地又恢复种烟草,祖母还格外上心,施肥开始用豆浆,烟草长得特别旺盛。然而,享用的人却成了黄鹤。祖母每晚在灯盏的光亮里打量着“佛龛”里的那尊水烟壶,默默发呆。水烟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灰蒙蒙的早已没了原先的神采。
“辛亥革命后进入民国,爹又考进了省立二师,校址在如今的休宁万安,成了我村第一个进正规学堂的人。毕业时族里开了祠堂门,摆了酒宴,还请了戏班演戏。人们都说,要是相业先知道了,不知该有多高兴!
“爹学有所成后也去了私塾教书。烟草地祖母还是年年种,烟叶风干后廉价卖给了那位刨烟匠。一天,刨烟匠兴冲冲来告诉祖母,他最近去苏州做了一标烟草生意。徽州人在苏州成立了‘徽州旅苏同乡会\’,相业先是会长,很忙。徽州在苏流落之人,可以得到他的安置。相业先声誉好,人家信得过。”
对于父亲来说,祖父只是一个概念。也许一脉相承缘故,父亲有着文人情怀,如丢下那根粗鲁的旱烟管,也捧起水烟壶咕嘟咕嘟一番,不乏文人雅韵。
“我小时候一直陪祖母住,见她不时望着壁上那玩艺儿发呆,总想拿下看看。我趁她去地里干活时搬来梯子,抱它下来,稍微抹了抹,看清是铜制的,伸出部分有烟窝,有吸管。它沉沉的分量,我怀疑里面藏有什么,揭开壶盖,空空的,想必当初壶里是盛有水的。
“不料夜里祖母惊叫起来:‘你动过它了?\’我很害怕,只能硬起头皮否认。我没动过就没人动过。祖母朝它喃喃道:‘你是要现身了吗?你也该现身了……我对得起你方家,延了香火又续了文脉……\’那水烟壶肚腹有黄橙橙的亮光,我疑心那就是祖父的一张脸,在幽幽地审视着他曾经的家。
“那年的烟草长得特别旺盛,祖母便让我跟她一起剥烟叶,一起搓绳子,一起将烟叶往绳上扣。固定在屋檐下的烟叶,在风情雨意中窸窸窣窣,我疑心是替祖母发出幽怨枯萎的叹息……
“爹从私塾回家,刨烟匠找上门来,跟爹咬耳:令尊仙逝了,丧事由旅苏同乡会出面料理,备极哀荣。这事儿最好别让令堂知道,她等了一辈子……祖父在外是否置了家,刨烟匠没有说。
“爹偷偷去大路口燃了一炷香招回父亲的亡灵,没让母亲知道。可夜里祖母面对水烟壶时,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你也年逾古稀,我猜想你是走了。我也要走了。\’我当时真是后悔极了,不该隐瞒了我动过水烟壶。我也害怕是不是我擅动了那物件,才给祖父带去了不幸。
“第二年开春,祖母又说要走了,可还是坚持着种下了烟草。烟叶上墙后,祖母枯瘦的脸上泛出不祥的潮红。爹说,母亲怕是真要走了。熬到入冬,邻居们也说,相业嫂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祖母在冬至那天真的走了。爹在她的棺里放了烟草的种子,也让祖母带走了跟她缠绵了半辈子的水烟壶。”
父亲说这些前尘往事时,不免怅惘:“祖母和我都种着烟草,可结果不同,我的制成了旱烟,祖母的是低价处理了……”
我这时才明白过来,父亲拉我一道打理烟草,是来自传承,可我接受不了这种赓续。所幸后来去外地求学和工作,才与烟草断了瓜葛。
曾祖母却留在了我的心中。那时,男人外出做生意,发妻留守老家,不离不弃青灯孤守的,是众多徽州女人的共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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