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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茶季

安庆晚报 2016-05-17 10:59 大字

[摘要]丁杰成

 

清明过后,雨水多了起来,天气渐渐变暖。池塘边的柳枝上,嫩绿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大。茶季,就在和煦的春风中,款款朝人们走来。每年,母亲都在这个时节走几十里小路,乘车到江南,沿长江大堤到殷家卫,斗折南行,经牌楼穿丁香镇,翻越牯牛降,到祁门茶厂采茶,挣得一点辛苦钱,补贴家用。

其实,春节后母亲就做着出门的准备。不做农活的时候,母亲就把装有针头线脑的笸箩端出来,放在门槛上,就着从天井上洒下的光亮,缝补已经褴褛的衣裳。母亲总是说,笑破不笑补,说女人出门在外穿了破衣服,会让人笑话。所以,母亲总是趁着空闲,把自己的几件破衣服缝补好,连补丁的大小形状和布料的颜色浓淡都处理得恰到好处。这样即便是破旧衣服,穿在母亲瘦弱的身上,也透着整洁与干练,显示母亲的心灵手巧。

每年母亲外出采茶,就让我二姐在家操持家务。所以临行前的早早晚晚,母亲就对二姐说着家里家外必须注意的事项,什么喂猪食要按时按量,鸡雏喂食要用碎米,河边的三角地要栽种辣椒,靠塘埂的长条地适合栽种南瓜……母亲还反复叮嘱二姐要带好我和弟弟妹妹,说我们懵懂不晓得事,喜欢在塘边玩水。母亲每次说到塘边玩水就会停下手里的活计,把我和弟弟妹妹拉到二姐身边,告诫我们说,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要听姐姐话,如果到塘边玩水,就让二姐用竹子枝条抽打我们的小腿……母亲教训我们时,语调高昂,一改往日的慈祥,表情呈现出从来没有过的严厉,眼睛却泛着泪花,说着说着就转过身去,用手袖揩拭着眼睛。懂事的二姐哭了,几滴眼泪,滑过二姐毛茸茸的脸,落在妹妹细细的辫子上……

母亲动身的前几天,会准备一些干粮。那时候农村大集体生产,家家缺粮,粮食又是统购统销物资,买粮食或者买粮食制品必须凭粮票,出门在外没有粮票,往往会饿肚子;即使有粮票而没有钱,也无济于事。所以,母亲就把上年在自留地上收获的一点大麦,炒熟了磨成粉制成炒面,作为采茶时的口粮。大麦,别名饭麦,与小麦的营养成分近似,芒比小麦长,但纤维素含量略高。大麦炒熟磨成的粉,用布袋装好,只要不吸潮,可以一个多月不变质。每年采茶时节,母亲都是用它作为干粮来填肚子。母亲说在茶厂食堂买饭票必须凭粮票,半斤饭票能吃到四两到肚子里那算是大师傅开恩,与其那样还不如带些炒面,虽然炒面难吃,但容易饱肚子,也经饿,还能省下不少钱……

春暖花开,母亲用棉衣棉裤裹着装炒面的布袋,外面用一块旧塑料布包好,并用绳索捆牢,一柄油布伞穿过绳索上面的结,负在肩上;手里提着一只网兜,里面装着一双有补疤的胶鞋和一只掉了几块漆的瓷缸。这些就是母亲出门的行囊。

母亲每次都是饿着肚子起早赶路。母亲晕车,每次乘车总是呕吐不止,胃里东西吐完了就吐苦黄水。母亲对我说晕车的滋味,比生场大病还难受。为了减轻晕车的痛苦,母亲总是饿着肚子乘车,到了茶厂后病怏怏的,三四天后才能恢复体力。另外,起早赶路,是趁我们还没有醒,不想听到我们哭闹着扯母亲的衣襟。母亲的儿女心非常重,认为那像生离死别,像剐心一样痛……

牯牛降是黄山山脉向西延伸的主体,古称“西黄山”,海拔一千七百多米,位于石台县与祁门县交界处,风光秀美绮丽。茶园就在牯牛降南麓的山坡上,方圆几十公里,山高坡陡。茶厂坐落在山坳里,傍着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几幢低矮的小瓦房,无序错落在山坡上,周围灌木丛生。房间里的地面是土质的,角落有几个老鼠洞;窗户很小,即使是白天屋子里的光线也很暗。几捆稻草沿着墙壁散铺在地上,就是简易的地铺。没有被子的母亲,蜷曲着身子,挤在运枝大嫂的被子里,早晨起床后头发上沾满了草屑。

黎明时分,远处农家的雄鸡报晓声穿过乳白的雾霭,唤醒了酣睡的母亲。起床,洗漱,吃饭,一碗清汤一样的稀饭加几勺炒面,就是母亲的早餐。母亲三口两口吃完,就背着茶篓出门。窄窄的小路在茶园里蛇行,路边小草野花沾满了水珠,母亲趿拉着渗水的胶鞋匆匆行走,水珠打湿了母亲的裤脚。由于起得早,母亲睡意惺忪,走着走着,不时跌倒在路边的茶树上。走了很长时间到了山坡,东边的山顶上才呈现一抹曙光。

祁门红茶是中国传统名茶,享誉海内外。采茶虽然是手上功夫,其实也是技术活。母亲采的茶叶,就是制作祁门红茶的原材料,所以对茶叶的采摘有着特别严格的要求,不允许有半点马虎。如果采摘的茶叶不符合产品制作要求,不仅没有报酬,还可能被罚款,甚至或辞退。罚款与辞退,就意味着历经千辛万苦却毫无所获,就意味着拮据的家庭经济雪上加霜。聪颖、勤劳的母亲,清楚地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处境和受到的压力,凭着对生活的追求和对儿女的挚爱,她毫不气馁,虚心向老茶农求教,摸索采摘茶叶的技巧。母亲开始用一只手采摘,产量低,收入少,后来慢慢试着用两只手采摘,产量逐步提高。母亲采摘的茶叶叶面完整干净,形体大小匀称,经常受到领导的表扬。受到表扬的母亲,局促中露出腼腆的微笑。

牯牛降地处皖南山区,春天雨水多,早晨大都云雾缭绕,采茶时节更是阴冷潮湿。母亲穿着棉衣棉裤,披着破旧的塑料布,在浓雾的笼罩中不停地劳作着,发梢挂着细小的水珠,手袖和裤脚也湿漉漉的,十个手指头一直是红红的湿。中午,雾散日出,山坳里没有一丝风,湿气蒸腾,闷热难耐。母亲坐在山坡上,就着山泉水吃着炒面,靠着树干,望着天上的几朵白云悠悠飘向远方,想着远方的家和家中的儿女,默默地流着眼泪……

母亲对我说,她采茶的那段时间,并没有特别感到苦和累,最难受的是特别想家想孩子。采茶的季节性很强,每采一天茶,茶季就少一天;茶季结束了,就可以回家;回到家,就能够抚摸儿女的脸,就可以用采茶挣得的钱给孩子们做几件夏天的衣服,就可以给孩子们买几支笔几本书,就可以买顶纱蚊帐让孩子们晚上睡觉不再被蚊虫叮咬……茶季,就在母亲被茶汁染绿的手指间和与儿女团聚的期盼中结束了。

母亲的茶季,是母亲一段艰难的往事,更是我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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