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胜而不美”的和平精神
事实上,儒道两家作为中华国学文化的思想主干,都是一定历史时代的产物,深深打上时代的烙印。当今学者,理当秉承实事求是的态度,予以客观分析,而不是简单地贴标签。鉴于此,本文以道家代表作《道德经》为例,略作分析,从一个侧面发掘其思想内涵与当代价值。
□詹石窗
兵为不祥之器
●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学派乃是真正的和平主义者。道家认为,兵是凶器,不是吉祥的象征,所以天道是厌恶的。是否用兵,不应从个人或者小集团的利益出发来确定,要看天道的运转,弄清楚事物发展的大趋势
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一章开门见山,指出了“兵”为何物的问题: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开头第一句,“夫兵者”,河上公本、王弼本均作“夫佳兵者”;帛书本无“佳”字,今从帛书本。
为什么采用帛书本呢?其理由是汉初的《黄石公三略》,以及刘安聚合一批学者们编纂的《淮南鸿烈》,都以“夫兵者”开头,并无“佳”字。“兵”与“佳兵”的区别在哪里?从逻辑上看,“兵”是笼统地说,而“佳兵”则突出了以用兵为美事,去掉一个“佳”字其所批评的对象便明确了,矛头直指那些喜欢用兵的人。
为什么说“兵”是“不祥之器”呢?这里的“器”当作器物、工具、用品讲。如何看待这种器物的地位?《黄石公三略》卷下有一段很好的解释:
夫兵者,不祥之器,天道恶之,不得已而用之,是天道也。夫人之在道,若鱼之在水,得水而生,失水而死。故君子者,常畏惧而不敢失道。
意思是讲:兵是一种凶险的器具,不是吉祥的象征,所以天道是厌恶的;不得已而用兵,才符合天道。“道”对于人的重要意义,就像“鱼”和“水”的关系一样。得到了水,鱼才能生存;反之,鱼就会死亡。所以君子对“道”总是怀着敬畏之心,从来不敢失道。
《黄石公三略》这段话用了“天道”与“道”的概念。众所周知,从《易经》以来,诸子百家都讲“道”。按照“三才”对应的思路,“道”涵盖了“天道”“地道”与“人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所以天道乃是地道、人道的准则。《黄石公三略》讲“不得已”而用兵是“天道”,包含着两个层面的涵义:第一,用兵打仗,不是完全不可以,在一定的时机背景下,用兵是被允许的;但必须非常慎重对待,因为用兵打仗总要死人,凶险不祥。第二,到底是用兵还是不用兵,不应从个人或者小集团的利益出发来确定,而是要看天道的运转,弄清楚事物发展的大趋势。如果社会发展呈现出需要用兵的大趋势,那就果断用兵,这就是天道。
用兵是否具备大趋势?这应该从动机与目的角度来理解。对此,《淮南子·兵略训》有简明而深刻的论述,它说:
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将以存亡继绝,平天下之乱,而除万民之害也。
在《淮南子》一书看来,古时候出兵打仗,并不是为了扩充土地,也不是为了掠夺金银财宝,而是为了挽救危亡,平定天下的祸乱,为天下万民除害。这就是说,要不要用兵,应该从人民的生命安全与根本利益出发,从社会发展态势出发。
有贪婪而起的战争,也就有遏制贪婪的反战。所以,《淮南子·兵略训》进一步说:
有圣人勃然而起,乃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除秽;以浊为清,以危为宁,故不得不中绝。
面对世间混乱的争战局面,圣人毅然奋起,组织人马,征讨强暴,平定乱世,避免危险,除去污秽,这就是为了实现社会安宁的正义之战。如果没有是非标准,以污浊为清纯,以危害为安宁,社会的维系就中断了,那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啊!
战争的事由来已久。《淮南子·兵略训》举例说:黄帝与炎帝的战争发生于阪泉,最终黄帝战胜了炎帝。颛顼与共工相争,共工愤怒而触不周之山。黄帝还与蚩尤在涿鹿之野开战,黄帝打败了蚩尤。尧帝在南阳的丹水征讨不义;舜帝攻伐三苗,大禹的儿子在扶风攻打有扈。这一切表明,即使在五帝时期,也是战事连连,又何况衰乱的时代呢?
《淮南子·兵略训》在列举了五帝时期的诸多战事之后,发了一通感慨:
夫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栉发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
首先,《淮南子》对用兵的目的作了定性。“禁暴讨乱”,是其核心精神。表面看来,“暴”与“乱”似乎是一回事,所以我们常常听到“暴乱”联称,但实际上“暴”与“乱”是有一定区别的。“暴”指的是强悍力量的使用,致使他者中伤死亡;而“乱”指的是无头绪、无秩序、动荡不安的现象。就人们生活的需要看,无论是“暴”还是“乱”,都不是社会大众所希望的。因此,从性质上看,“暴”与“乱”都不符合正义。从社会治理的目标出发,两者都需要制止。这就是说,用以制止暴乱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其次,《淮南子》指出了古代圣人对于用兵的十分谨慎态度。老子为什么说“用兵”之事“物或恶之”,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历史文化背景了。至于说到用兵的效果,《淮南子》用“栉发耨苗”作比喻。“栉发”就是用梳子梳头,“耨苗”就是除草。梳头时会掉下一些头发,这些头发是老的,没有生命力了,掉下来是自然淘汰;而“耨苗”除了去掉杂草之外,还要拔掉那些过密的苗子,但相比于留下来的部分,被拔除的是少数。故而《淮南子》说“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亦即利大于弊。
然而,不论情况如何,对于社会民众的生活来讲,用兵打仗不是好事,其结果是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甚至连飞鸟都远走他方,野兽也逃遁了,老子所谓“物或恶之”指的就是这种情况。清代学者宋常星《道德经讲义》第三十一章进一步解释说:
故有道之人,必不持此佳兵之器,必不用此不祥之兵,以道德化民,以无为服众,不争而自然平定,不战而自然来归,奚用佳兵?故曰: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这段话一方面阐述了用兵之不祥,另一方面说明“以道德化民”的重要性,彰显了老子关于“有道者不处”的理由。所谓“处”就是处理,“不处”就是不通过战争解决问题。由此,我们看到了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学派乃是真正的和平主义者。
“左右”的吉凶含义
●“用兵不祥”的看法具有客观的历史依据。“用兵则贵右”,是要人们悟彻“用兵”是阴杀,非利民兴国之本。居于上位的决策者必须拥有慈悲心,不可以打仗获胜为美事,而是乐于救济、扶持众生
老子关于“用兵不祥”的看法,不仅具有客观的历史依据,而且有礼仪方面的遵循。他在讲了“有道者不处”之后,接着说: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惔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这段话的直观意思是:君子平时以左边为尊贵,打仗时以右边为尊贵。兵器是一种不吉祥的东西,非有道君子使用的法宝。有道之人,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使用它。但即使是这样,也以心平气和为首要条件;哪怕战胜了,也不认为那是一件美好的事。如果你以战胜为美好,那就证明你的心里喜欢杀人。喜欢杀人的人,就难以得到天下之人的归服,就更谈不上顺利治理天下了。
文中的“左右”两个字是老子这段论说的关键词。也许有人会说:“左右”如此简单,连刚刚学会说话的三岁儿童都懂得,怎么会成为老子论说的关键呢?其实,这正是老子言说意味深长之妙。
从文字起源方面看,“左右”最初表示的是人的双手,一手一边。当面朝南时,身体东边一侧的那只手就是左手,而西边一侧的那只手就是右手。于是,“左”便可以代表东方之位,而“右”则可以代表西方之位。往古之际,先民们常以左右两手的某些动作表示呼求、祷告,故而“左右”便衍生出动词的功能,“左”表示朝着东侧行进,而“右”则表示向西侧行进。
《诗·小雅·裳裳者华》云: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
就直观而言,这六句的意思是讲:左边有人来辅佐,君子应付很适宜。右边有人来相佑,君子发挥有余地。只因君子有其长,所以祖业能承继。
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左边称“宜”,而右边称“有”。就字源而论,“宜”与“俎”同出于“而且”的“且”。在甲骨文中,“且”的字形是两“夕”重叠,中间有一条横线,“夕”是肉片的象形,而横线代表平分,亦即祭祖杀牲,平分肉食。因为分肉公平合理,非常恰当,所以适宜。
与“宜”字对应的是“有”。其本字是“又”,甲骨文的字形像一只手张开,有所抓持。到了金文,字形演化,加上“月”(肉),就成为手加上“肉”的“有”字。这时候的“有”,代表“不宜”,也就是不合理的持有。因此,许慎《说文解字》称:“有,不宜有也。”为什么“不宜有”?《说文解字》引用《春秋传》“日月有食之”予以说明。所谓“日月有食之”意味着发生了日食、月食现象,先民们是为了救日、救月而举行祭祀活动的,这样的祭祀与祭祀祖先不同,属于凶祭,尽管在祭祀之后也同样分了肉,却不适宜,故而只能称作“有”。可见,最初的“有”与当今口头语的“有没有”的“有”存在很大的差别。当今人们说“有没有”只是表示对事物存在状态的肯定或否定,并无“吉凶”的涵义,而古人最初对“有”这个字的使用,却包含“凶”的意味。
如果将“宜”“有”与“左右”联系起来,就更加可以发现古人对“吉凶”问题的讲究。由汉代毛亨传、郑玄笺、唐代孔颖达疏的《毛诗注疏》卷十四在解释上面引证的《诗·小雅·裳裳者华》关于“左右”的内涵时说:
左,阳道,朝祀之事;右,阴道,丧戎之事。这条注文,以阴阳理论解释“左右”,左边之路径属阳,右边之路径属阴。朝祀,太阳升起,正气旺盛,代表吉利;而“丧戎”乃是因为战争阵亡而祭祀,所以为“凶”。
经过以上追溯,再回过头看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一章关于“贵左”与“贵右”的问题,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贵”是什么意思?宋代学者吕惠卿《道德真传》卷二的解说,有助于理清思路,他指出:
文观而武匿者,天地之道,阴阳之理也。兵而佳之,是乃器之不祥,而物之或恶也,是以有道者不处。故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其所贵异乎平居之时,则是固以不祥之器处之,而非君子之器也。非所以佳之也,必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故胜而不美也,非所以佳之也。天将救之,以慈卫之。慈者,天之所以乐推而不厌也,则杀人者,岂非乐哉?而美之则是乐杀人也。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也。
吕惠卿将“观”与“匿”对举。“观”就是显示给人看,而“匿”就是藏起来。“文观”就是大兴文化,“武匿”就是刀枪入库,不予兴兵。如果说“文”主生,那么“武”即主杀。天地之道是生生不息的,顺应阴阳感通的道理,就应该偃武兴文。具体落实在一个“贵”字:“居”指的是日常的生活起居,“居则贵左”,表明日常的生活起居应该扶阳而培植正气。“用兵则贵右”不是主张佳兵、用兵,恰恰相反,是明白其杀伤性,因此,对“兵”不可以“嘉”,也就是不颂扬、不倡导。这里的“贵右”,就是要人们悟彻“用兵”是阴杀,非利民兴国之本。落实到精神导向,就是要讲究一个“慈”字,居于上位的决策者必须拥有慈悲心,不可以打仗获胜为美事,而是乐于救济、扶持众生,这样才能得志于天下。吕惠卿这个解释,可谓得老子“贵用”的灵魂。
战胜而居丧
●“用兵不祥”的看法也有礼仪方面的遵循。“战胜以丧礼处之”,表达的就是对生命的敬重和慈悲。正是这种生命意识,使得老子的兵学具有鲜明的反战格调
老子讲“贵”,针对不同情况,有不同的体用。平日之居主吉,其“体”为“阳”,其用为“左”;用兵之事主凶,其体为阴,其用为右。故而,《道德经》第三十一章接着说: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这几句话的字面意思是:喜庆的事以左边为高上,而遇到不吉利的凶事,则以右边为高上。兵家如果作为偏将军就站在左边,而上将军要站在右边,表示用丧礼来对待用兵。杀人众多,要以悲哀的心情去莅临战场;即使战争胜利了,也要用丧礼的仪式去处理。
老子这段话首先强调左右的吉凶性质,接着指出偏将军与上将军所应处的位置。由此看来,“左右”在老子《道德经》中具有特定的符号象征意义。
为什么偏将军居左,而上将军却居右呢?清代学者宋常星《道德经讲义》第三十一章解释说:
偏将军以冲锋破阵为任,左吉位也,以克敌为吉,故处左。上将军以全军保国为任,右凶位也,以杀伤为凶,故处右。总之兵乃凶器,战为凶事,偏将军可以为吉,上将军不可以为吉,所以反以丧礼自处,以示不可以杀人为美,当以恬淡为上,虽不得已而用之,终是不忍杀人也。
照此说来,偏将军管的是前锋破阵的事情,作为军令的执行者,他所负责的是局部,居于左位,这个位置具有木气春生的象征旨趣,表示借助生生不息的正气而克敌制胜;上将军是军令的发布者,不仅要指挥全局,而且对战争的结果负有全面的责任。由于战争,敌我双方都消耗了力量,人员伤亡更是十分悲哀的事,因此不可以胜利为美,反而要以丧礼来对待胜利。
老子讲的“以丧礼处之”,不仅是一种心情的表达,更是一种操作方式。如果我们联系一下古文献中关于“丧礼”的描述,就知道老子讲这句话的内心有多么沉重!
关于“丧礼”的事,古代经籍有很多记载。例如《仪礼》中的《士丧礼》《士虞礼》《既夕礼》《丧服》就是专讲丧礼的礼节程序的。此外,在《周礼》和《礼记》中也有若干描述。根据礼经的记载,古代丧礼的环节甚多,其中包括:始死奠、小敛奠、大殓奠、殡、朔月奠、启奠、祖奠、遣奠、葬、虞、祔、小祥、大祥、禫等程序。概括起来则为居丧、下葬、祭祀三大部分。所谓“居丧”,就是死者亲属及其他相关者对死者应尽的礼节;所谓“下葬”,则体现死者应享之礼遇;所谓“祭祀”,就是丧期内活人与死者之间联系的中介仪式。
《周礼·春官·大宗伯》说:“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丧礼哀死亡。”这条记载中的一个“哀”字充分体现了活人对死者的深切情感表达。古人有所谓“事死如生”的说法,反映了丧礼实施的居敬态度。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一章言“战胜以丧礼处之”,表达的就是对生命的敬重和慈悲。正是这种生命意识,使得老子的兵学具有鲜明的反战格调。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科杰出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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