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水鸟 ◎汪去
是谁，撒下大把大把的碎银子在这条河里？
河面的细波轻吻过木船舷，揣着满腹心事，遛到临河的青石墩子上，翻卷的白沫聚集在一起，又被冲击的波纹给撞开。那些透明气泡——藏着无数个小月亮——并不因此而消弭，反倒等微风轻轻吹上一口气，才迫不及待地“啪啪啪”逐个破灭。临河人家的孩子，睡在月光下的阁楼里，做梦。
一支破橹翻开水面，一上一下，水面和橹相知多年，它们的交流，不像人类喋喋不休。粗壮的渔夫，提着一盏简易照明灯，踉跄上岸，把满身鱼腥的铁链挂在岸边长满苔藓的石柱子上。
月光下的老街，正在梳理一天的心事，昏昏欲睡。青石板上升起的雾霭，像一个缥缈的神话。渔夫的脚步叩在青石板上，让老街打了一个机灵。
这是故乡亳州的老街留给我的剪影。这些发生在老街上“胎记”般的镜像，每每至夜深，方能见到。
在他乡多年，心累时闭上眼睛，我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水鸟，八大山人笔下的那只灰鸟，缩起一只爪子，另一只爪子牢牢抓住水边的菖蒲，埋首想念家乡的亲人和朋友。
对老街的细细打量是在回乡之后。老街其实是一座微型古城，沿河而建。繁盛时期，号称“七十二条街，三十六条巷”，这座城市以老街为核心，建城历史已有3000余年。这份履历，放在哪个文化范畴中，都值得炫耀一番。
我在本地的电视台工作，采访时常见很多游人，用手机相机，拍那些锈蚀的石砖石瓦。我见到一位学者模样的老人，被花戏楼里镂空的砖雕技艺折服，当场流下热泪。那表情虔诚得让人感动至深。
白天逛一逛，发现老街拥有“治愈系”的魔力。抬头看，咖啡馆和竹器铺的门头同是一幅古朴模样；仔细听，打铜老人敲击的叮当响和卖唱少年的吉他琴弦也有共鸣；用心揣摩，互联网创业者正以一统江湖的姿态把老物件和花草茶卖到全世界。
我有一位自幼习武的朋友，他脑后扎着一个小辫子，打起拳来辫子左摇右晃，像在舞醉拳。他常去老街的花戏楼练拳。遛鸟的老人路过，总要打趣他：“小伙子，你这腰板挺得比花戏楼的铁旗杆还直嘛。”他不答话，并非没礼貌，是怕泄了丹田内悬着的那口气。
我的女儿今年6岁，拜他为师傅，培养专注力。那天我去接女儿，他正在教打坐。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子在石凳上端坐，一双蓝眼睛倒映着贝加尔湖畔的天空。因为钟情道家文化，她循着《道德经》的书香，一路追寻，来到了老子的家乡。在老街，她结识了一身浩然之气的他，两人相知相爱，成为中西合璧的生动注解。
在晚间的老街走一走，我常被这些鲜活的由表及里的改变感动着。老街没有被过往的声名所累，它活泼泼的样子，倒像一个逆生长的老顽童。
月光从涡河水面升起，为灵津渡桥下的霓虹灯蒙一层青霭的面纱。朱耷笔下的那只水鸟摇身一变，变作另一个我。他摇动破撸，翻开曾经孕育过李聃和庄周的水面，他提起一盏简易照明灯，踉跄上岸，把满身鱼腥的铁链挂在岸边长满苔藓的石柱子上。今晚的我是我，还是十几年前那个粗壮的渔夫？我不知道。
晚间的老街和多年前一样安静，月光躲在阁楼的一侧，撩拨那只灰色的水鸟，它从喉咙里发出难以捉摸的声响。
耳畔似乎又听到渔夫的脚步声，叩在青石板上，嘚嘚嘚嘚，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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