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涩的樱桃 □张枫
虽然快十年了,但老家院中的那棵樱桃树却屡屡走进我的梦里。梦中,樱桃树上结的果子起初是鲜红灿烂的,但转眼间变得又小又瘪,当我伸出小手去抚摸时,我的手竟抚摸到一张粗糙的脸庞,愕然间我发现,奶奶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似乎还轻声说了句:你摸奶奶的脸干啥?
春天,如约而至。
在春风的一再撩拨下,老屋院子里的樱桃树终于勉勉强强的开出几朵花儿来,花朵很小,颜色惨淡,开得很艰难,再艰难,它也不忍心拂了春天的美意。
这多像奶奶病中挤出的笑容啊!那时候,她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病痛把她折磨得像冬天柿子树上的干柿子,黢黑、干瘪。即使那样,每次我们去看望她,她的脸上始终都带着笑容,我知道,她强装的笑容是不想让我们担心。
奶奶用她干枯的手紧紧地攥着我们的手,在她的脸上和手上不断地摩挲再摩挲,似乎想用她手上粗粝的纹路,带走儿孙们身上的气息,带走血脉的记忆。
奶奶是个苦命的人,姑姑才四个月,爷爷就撒手而去,留下二十八岁的她和四个孩子。即使这样,奶奶也硬是靠自己的坚韧和顽强把四个孩子都培养成人,在老家,谁提起她,都会竖起大拇指。
奶奶过世已经快十年了。这棵陪伴了奶奶几十年的老树自从奶奶离世后,也活得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春天它也开花,花谢了,它也结樱桃。只是,这花再不是喜眉笑眼的花。这樱桃,再也不是酸甜多汁的樱桃。
这樱桃树,莫不是一直再想念奶奶?
父亲说,其实从奶奶生病的前一年,这棵老树似乎就有了征兆:一直枝繁叶茂的樱桃树那年花开得极少,稀少的像奶奶头上的白发,结的樱桃也是又少又小。搞了一辈子果树的父亲每年都要对各种果树进行疏果,就是为了保证果实的质量。果子结得少了才会更大更甜。可是那年结的几颗樱桃却是又小又酸,为这事,父亲挠掉了不少头发。
姑姑嘟囔了一句:这,不是好事!
春末的一天,在奶奶一再督促下,父亲极不情愿地摘下了树上为数不多的几颗樱桃,很不屑地往柴屋里一放,任由鸡、鸭、鹅或是狗儿叼了去。依照父亲的意思,这酸涩的果子根本就不用摘了,任由鸟儿硺了去,任由风雨吹落去吧!
奶奶却不依,她说,人都有生病的时候,何况是一棵树!它经风历雨,开花、结果,忙碌一场,是对季节的回报,是对土地的回报,你们任由果实在树上烂了去,就是瞧不起它,笑话它。
樱桃树是奶奶得了第一个孙女的时候栽下的。树儿和孙女一起成长:樱桃开花了,小丫头会走路了。樱桃结果了,小丫头背着书包上学了。
冬天,奶奶在樱桃树温暖的阳光下眯着眼睛给孙女缝可以露出手指写字的棉手套,缝滚圆漂亮的彩色沙包。
春天,樱花开了,奶奶在樱花下面给孙女缝一件和樱花一样颜色的薄薄夹袄,裁剪合身、针脚细密,衣襟上还会绣上一片漂亮的翠绿色樱桃叶子。
等脱了夹袄,樱桃踩着春天的尾巴,就熟了!珊瑚色晶莹的樱桃把奶奶浑浊的眼睛照亮了,把孙女儿娇艳的脸蛋照得更加娇艳了!
樱桃树年年都安分地开花、结果。不安分的孙女却越走越远,远到奶奶想再看她一眼都是奢望。
有一年春天快到的时候,几棵年轻的樱桃树已绿意盎然了,我家老屋门前的这棵樱桃树却依然无动于衷,似乎无意于春的到来。一早,奶奶就围着这棵樱桃树左看右看,摸摸这摸摸那,最后一再叮嘱我的父亲,赶快去找懂行的人问问,这树是不是有病了?怎么才能让它活泛起来?父亲嘴上说好,但因为有事没有马上就去。奶奶急了,搬个小凳就坐在了樱桃树下,意思不言自明:你要是不去问个明白,她就不吃早饭了。父亲无奈,只得放下手里的活,找人去咨询。
后来奶奶说了,她所以这么上心这棵樱桃树,是因为她那在外地上学的孙女要回来了……
许是奶奶对孙女的思念分了樱桃树了心。从此,这棵树花开得不情愿,果实结得更是敷衍。不知道是因为想念孙女还是气樱桃树的敷衍,一向坚强的奶奶,病了,她的病也很坚强,怎么治都治不好。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奶奶便去了。
父亲说,这之后,老屋门前的这棵樱桃树就再也没有结过果。
又到清明,前几日回家祭祖,再回老屋,那间曾经藏满我们童年欢笑,冬暖夏凉的土坯房,也没了往日的精神,屋顶塌了一大片,墙面上满是岁月斑驳的痕迹。弟弟让父亲再修葺一下,留个念想。父亲讲,不修了,都修过几次了,没人住的房子,就像人没有了魂。
尤其是老屋门前那棵樱桃树不见了!
我问父亲:樱桃树呢?
父亲无奈地说,前年死了,后来村庄改造,树就被挖了。
我的心陡然一凉,眼下我只能凭借一个树坑想象樱桃树曾经的模样,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父亲没有言语,他自然体会到了我此时的心境,他把手中的香烟扔了,走回屋里,拿来一个布满沧桑的小凳放在了树坑旁。
他说,这是你奶奶坐的小凳,平时她就喜欢坐在樱桃树下做事。樱桃树死了的那年,我就把小凳给收起来了,不再用,我想……
父亲说到这里,突然哭了:我想,给你们留个念想。
是夜,我久久不能入睡,奶奶和樱桃树的形象不断在我的脑海里重叠,虽然,曾有的一切已化为烟云,但我却深深地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正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置身在这样的氛围里,我感到踏实而温暖。
我的根,就在这里。
作者单位:蚌埠市国立消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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