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墓志铭背后的万千世界
○发掘现场
几年前,桐城市发掘了一座古墓葬,墓中殉葬器物很少,除去几块碎陶片外,仅出土了一块墓志。由墓志得知,这是一座唐墓,墓主为唐代桐城县令郑寔的夫人齐氏。唐代桐城县令夫人齐氏墓志的出土,不仅为研究唐代社会生活提供了物质资料,尤为重要的是,它对于研究桐城历史,研究桐城派及桐城学术的产生,也意义非凡 。
一、墓主到底是什么人
在历史长河中,墓志铭一直是殡葬文化之应有之意,受到十分的重视,是一份浓缩的个人历史档案。齐夫人墓志正面阴刻文字,行楷,分30竖行,满行18字,共有文字496个。志文字体娟秀,字迹基本清晰可辨。墓志铭包括标题、志(序)及铭三个部分。简短的文字里,通过陈述墓主籍贯、世系、家庭、生平及品行等等,活化出一位温婉聪慧、敬顺谦慈的中年女子形象。
据墓志介绍,齐夫人为高阳(今山东省境内)人氏。关于高阳齐氏的来历,据史料载,姜子牙缔造了齐国,故被奉为齐姓始祖,又称齐太公。齐姓姓氏来源与齐太公立国有关。
齐夫人生长于官宦世家,曾祖官至朝廷工部尚书,祖父是“齐州长山丞”。齐州即山东济南市,隋唐时设长山县。她的父亲齐澣官吏部侍郎(正四品上),死后赠尚书右仆射,官阶从二品。《旧唐书·文苑中》记载,齐澣是一位有文才、有胆识、忠贞爱国的直臣。齐夫人的二位兄长亦在仕途。长兄是“殿中侍御史信州(现江西省上饶)刺史”,次兄为“尚书司封郎中兼侍御史”。
“作配君子,廿十有行。故归于我荥阳郑公。”齐夫人二十岁时嫁入荥阳(现河南省荥阳市)郑家。荥阳郑氏是汉唐时期著名大族之一。在时序推移中,郑氏代出俊彦,世有重臣,仅在唐代就出过十一位宰相。夫人的丈夫郑寔是 “温良之君子”,亦跻身仕途。他曾在冯翊(现陕西省大荔县)任主簿,后迁任桐城县令。“夫人诞生名家”,又嫁入名门,正可谓与古代才子佳人、门当户对的理想婚姻观相吻合。在婚后二十年里,齐夫人生育有两个儿子,其一是郑稷,其二是郑和。中国自古十分重视子嗣,所以儿子的到来,给作为母亲的齐夫人的人生是加分的。
据史料载,大业三年(607)冯翊改武乡县置为冯翊郡治,治所即今陕西大荔县。郑寔任冯翊主簿应在乾元元年(758)之前。而夫人“宝应二年(763)五月十二日寝疾,终于桐城县之官”。《桐城县志》载,桐城县名始于至德二年(757)。由此推测,郑公任桐城县令时,已与冯翊主簿没有交叉粘连。正是因郑寔“摄桐城县令”,齐夫人随夫君官职变动而迁离故土,从遥远的陕西冯翊来到江淮之间的桐城。这之后,原本可以在此相夫教子,尽享天伦,谱写一曲夫荣妻贤、子孝家和的人间韶乐,却不意天不赐福,夫人于“宝应二年(763)五月十二日寝疾,终于桐城县之官,春秋卌”。最后,“权卜宅于桐城县之西偏,青峰山之南岗”。
齐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墓志铭对她的评语有三处,虽然不乏溢美之词,但能从中看出齐夫人的为人及品行,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唐代人的理想妇女观。第一处描述待字闺中时的她,“植性聪敏。习威仪於壼则,承礼训於公宫,闻诗识关雎之美,阅礼慕敬姜之行”。这是一位散发翰墨芬芳、尊礼循规又温雅清纯的女子形象。第二处指嫁后,齐夫人经营家庭有方。不仅夫妻“和鸣有别,琴瑟萧穆”;和家人相处,也是“奉上勤恪,接下惠和,玄同烈女之规,不差内则之教”。尤为重要的是,她教子得法,致使两个儿子皆“聪明孝友,恭敏茂异”。从志文看出,除英年早逝(卒时“春秋卌”)之不幸外,齐夫人的人生不可谓不美满。第三处颂词,出现在铭的部分,对她的一生作了总结性陈述。铭曰:“天生哲妇,作配令门,宜其家室,兰蕙氤氲,六亲已和,九族必闻,琴瑟唱和,鸾皇以群,余庆承家。”总之,齐夫人是一位温良贤淑、知书识礼的女性,是一位顺从的妻子,是一位疼爱孩子、教子有方的好母亲,还是一个“宜其家室”的女家主。
二、从墓志铭看唐代社会
墓志铭记录的是墓主人的一生,同时呈现的也是一个微缩的社会。齐夫人墓志铭文字简短,内容却很丰富。不仅记录了齐夫人的人生经历,介绍了死后葬制,介绍她的相关亲属及其社会地位,还记录着和她生存有关的地域名称。凡此等等,共同组成的正是一部唐代社会生活的缩略图。
唐代浓重的宗族观念。中国自古重视宗族观念,齐夫人墓志上充分体现了这一点。齐夫人不仅宗姓来历显赫,“洎非熊启勋,佐武克商,营丘受封,因邦命氏,垂庆积厚,轩裳至今”,而且家族世系传承也是相当了得的。自曾祖始,祖父、父亲和兄长,及至丈夫,他们均在朝为官,或为尚书,或是侍郎,无论显晦,都能体现出夫人出身与出嫁的优越与荣耀,以官宦的荣光给亡者的墓志增色。
唐代及更早前的地理名称。墓志中出现地名有九处,分别是“冯翊”、“桐城县”、“高阳”、“营丘”、“齐州”、“长山”、“信州”、“荥阳”及“青峰岗”。除青峰岗是山名外,其余均为不同朝代地域行政区划名称。这些地名从黄河到长江,纵横上千里,横跨大半个中国。随着时光的流逝,有的地名已经被历史尘埃所覆盖,在当代中国的版图上消失了;有的地名承载着丰厚的历史文化信息,一路走来,仍存活至当下,甚至引发归属之争。譬如“营丘”,现争抢其归属地的有两个地方,分别是山东淄博市临淄区与山东潍坊市昌乐县。它们都认为营丘历史上就是自己的属地。这一争论似乎古已有之,据传在乾隆年间达到过一次高潮,终于惊动皇帝,乾隆御批昌乐县为“尚父(姜子牙)初封地”( 来源于百度百科“营丘”词条)。皇帝御批有多少可信度未为可知,争论至今未了结却是事实。如此来看,齐夫人墓志出土,对于所涉及地名的研究价值尚待进一步挖掘,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古地名是历史的见证者。它们见证了昨天,衔接起了今天,还会走向未来。
唐代重男轻女,官本位思想严重。齐夫人墓志牵涉九人。除墓主为女性外,余者均为男性。也许是她的两个儿子尚年少,未获取社会功名,故仅就二子聪明与孝敬处着墨。另外的五位都刻录下其官阶职衔。墓志上刻录有名字的六人,分别是她的父亲齐澣,丈夫郑寔,长兄齐□(□字左右结构,从“曾”从“羽”) ,次兄齐□(□字左右结构,从“工”从“羽”) ,长子郑稷,次子郑和。没有名字者三人,除墓主外,还有曾祖父和祖父。曾祖和祖父该录名字处却用空格代替,以示为尊者讳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其父亲亦为尊亲,但刻录下了名字。也许,用远离故土的缘由作解释,可能更为合理一些。因“归旅之犹远”,亲人音信阻隔,而夫人已逝,郑公并不知晓已故曾岳丈的名字,或者即使知其读音而不确定写法,出于慎重起见,以空格代替,以等待归葬祖茔时,再正式撰写志文补上。志文中有“权殡”,表明郑县令及其家人是有让齐夫人归葬打算的。至于墓主齐夫人不录名字,从女性社会地位低、唐代男尊女卑思想严重的角度理解应该不无道理,因为这在包括唐代的历朝历代的女性墓碑上都常见。然而,“夫人字□”,后面预留下的空格似乎又不能仅用轻视妇女的解释了事,应还另有隐情。丈夫郑公还在世,这是确定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夫人的名字?抑或碍于汉字同音字多,所以不确切具体字,出于慎重起见,干脆空格,以待正式落葬时重新撰志补录?什么都有可能,却似乎又都不太适合于解释,毕竟齐夫人才是墓志的主人。
唐代重视葬仪之习俗。殡葬作为人类回避不了的一项活动,在历史的年轮中演绎变化,逐渐形成了种种葬仪风俗。“权殡”是我国古代殡葬习俗之一。由于崇尚叶落归根,人们以把客死外乡的亲属迁移回故乡,归葬于祖茔视为死者最佳结局,是晚辈对故去长辈的孝顺,是活着的人对于死去亲人的最好交待。然而,受阻于古代交通不便,或者社会动荡家族变故,或者迁徙费用等等原因,归葬之途往往艰难而曲折。齐夫人因随夫官,客死桐城县,之后是有归葬的打算的,所以“权卜宅于桐城县之西偏,青峰山之南岗”。读到此,就不难理解墓葬中极少有随葬品,仅有墓志,却无墓盖,还有齐夫人及宗祖没刻录名字,都应该与“权殡”有关。“权殡”于此的原因,志这样写道:“想故国之榛芜,虑归旅之犹远。”对此,可作两种推测:一是路途遥远。桐城县与河南(荥阳)的夫家郑氏祖茔,或山东(高阳)娘家相距确实遥远。但这对于重视归葬的唐人来说,并不构成阻碍迁葬的充要条件。这可以从《唐濮州临濮县尉窦公故夫人崔氏墓志铭并序》里找到佐证,该志有“以宝应二年(763)四月三日终于洪州妙脱寺之尼舍……其时,中原寇猾未平。权殡于丰城县(今江西省南昌市南)。大历四年(769),国难方弭……介弟南昌县丞奉以还洛……改窆于北邙陶村之北原,依于父母之茔”。既如此,那就只有第二种原因:和崔氏一样,齐夫人亦因“中原寇猾未平”而权殡。安史之乱发生在公元755-763年,齐夫人“权殡”比崔夫人晚一年,时间是广德二年,即公元764年。此时,她饱受战乱侵害的中原故乡,战争带来的创伤一时尚难平复,时局不稳,或致归葬难以成行。因此,“故国之榛芜”,应该和“中原寇猾未平”有关。相比之下,崔氏比较幸运,最终归葬到了父母身边,而齐夫人却永远留在了远离乡土的桐城,权殡之地竟成了永久之所。是出于经费短缺?或后来的家庭发生了其他变故?甚或此墓原为空墓,齐夫人遣骨早已返回故乡,仅留下这块带不走的权殡墓志?这一切,均有待进一步查考。
三、最早“桐城县”的实物资料
桐城作为文化名县是在明清时期,典籍文献中对于隋唐及更早前桐城的相关记载却很少。譬如关于县令,就有唐一代看,我们从相关文献中仅发现一位县令韩震,简略记述他烧荒山除虎患造福百姓。新近出土的这块齐氏夫人墓志,让我们又了解到唐代桐城另一位县令郑寔。不仅如此,该墓志蕴涵的丰富历史文化信息有待我们深入发掘。
迄今为止,《唐冯翊主簿摄桐城县令郑公亡夫人高阳齐氏权殡志铭并序》是最早载有“桐城县”名称的实物资料。据文献记载,唐代初的同安县属同安郡。至德二年(757),因忌安禄山叛唐,去郡县名称中的“安”字。改同安郡为盛唐郡,改同安县为桐城县,此为桐城县名之始,后一直沿用,至1996年撤县设市,“桐城县”的使命才宣告结束。齐夫人墓志撰刻时间是广德二年(764),志文中出现“桐城县”字样,并记录齐夫人于宝应二年(763)卧病在床,后“终于桐城县之官”,证明在此之前就有了“桐城县”。故此墓志为桐城县地名源起时间提供了实物佐证。
墓志也证实了桐城县治的位置。《桐城县志》记载:“开元二十二年(734),县城迁筑龙眠河西,即今址。”现在,桐城市老城区保存有完整的明清时期县城格局。老县城有三条主街道——北大街、南大街和东大街,呈近似“N”形布局。从左忠毅公故宅及祠、道台府、讲学园遗址等建筑遗址遗存,以及文献资料记载,北大街是古代桐城政治和文化教育中心。南大街和东大街全一色的前店后居(后坊)式格局,证明二条街为商业街。那么,以老城为原点,齐夫人墓地所在地文昌街道办事处石河村,方位恰好是在城的西边略略偏南,这和墓志中“卜宅于桐城县之西偏”吻合。至于“青峰山之南岗”之青峰山,名称已经消失,当地没有人知道了,但山岗脉络可寻。墓地旁边的村庄自古称作墓园,在解放后改称三八队。“墓园”之称谓是否与唐代县令夫人墓有关,现已无人知晓。据当地老人们介绍,很久以前,县令夫人墓地上竖立着石人石马和石乌龟(赑屃),场面颇为可观。直到“文革”期间,石相生才全部被炸毁。
桐城是清代文坛宗主桐城派的发源地。众所周知,桐城派以清正雅洁的文风,醇厚博精的文论标帜文坛。一直以来,学界有桐城文脉发轫于明代,成就于清代之说。现在,《唐冯翊主簿摄桐城县令郑公亡夫人高阳齐氏权殡志铭并序》的出土,对于了解桐城当地文风,寻找桐城派的源头亦大有裨益。
该墓志没有刻录撰作人、书写人及镌刻者,依据墓主县令夫人身份及“权殡”等相关因素推测,墓志作者肯定不是唐代文坛名家,更有可能为生活于桐城及周边地区的文化闻人。墓志铭行文清正,文辞雅洁,语词考究简练。墓志中运用引言,采用了唐初期文学家陈子昂(659-700)《唐故袁州参军李府君妻清河张氏墓志铭》中的对仗句:“承礼训於公庭,习威仪於壼则。”志文还多处用典,譬如“非熊”典出姜太公,介绍墓主姓氏;“关睢”巧用《诗经》首篇《关雎》,喻齐夫人知书识礼;“敬姜”是鲁国大夫公父文伯的母亲,她的著名训子劳逸论载《国语》中,后世以“敬姜”作贤母代称;“黄肠”语出于上古葬制“黄肠题凑”,代指葬仪。另有“琴瑟”、“鸾皇”及“兰蕙”等寓意美好的语词,以及成语“白驹过隙”的运用,都增添了碑文美感。从行文风格上,该墓志不难看出千年之后桐城派的影子,甚至可以说,和清代中期桐城派集大成者姚鼐“义理、考据、辞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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