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在深山

黄山日报 2017-05-17 00:00 大字
□ 胡从发

六年前,县文化馆召集一批人座谈。一个身材瘦小的汉子引起我和檀盛注目。他穿着一套硕大的已经起毛打皱的银灰色西服恭坐在那里。后来我们交谈,他那朵红色胸花与他的满刻皱纹的刀条脸上流露着的恭谦,温和而生动的笑意,从此嵌进脑海。

他就是老金。一个住在百多里外名叫金山的大山褶皱里的民师,因写诗而名头很响。

一年中老金难得来一趟城里。我们早想登山拜望。由于种种原因,几年来一直未能如愿。更重要的,我们这群当年野心勃勃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在文学的陡壁前几经徘徊,力难从心而要偃旗息鼓时,彼此间便少有往来,老金也便自然淡忘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扇临河的窗子跟前,我和檀盛拥有着音乐啤酒香烟泰戈尔时,一大堆久违了的愿望优美地跳起舞来。我们仿佛看见了胸花和刀条脸,谦卑与生动。我们决意要去看看老金和大山。说走就走。一个早晨,一辆农公班车,我们很随意地把眼睛交给山区司空见惯的移动的晨景。

一下车我们就跟着金志辉、金志勤兄妹去找老金的三哥。金志辉在安庆工作,小时候跟一个远房表舅在那边读书而后毕业于中专学校的。金志勤10岁,四年级学生,放暑假去安庆玩,让哥哥送回来上学。我们恰好坐同一辆车,翻同一条盘山公路,听说我们找老金,他的堂哥,自告奋勇地带我们找金三哥借自行车。他说,在翻山越岭之前,要走十五里板车路。

四十多岁的金三哥娴熟地操使着理发推子。离他两米左右的地方立有一节小柜台;旁边靠着一个不到三十的漂亮女人和一个胖墩墩的男孩。金志辉说了我们的来意,金三哥小心翼翼飞快地瞟了女人一眼,继续娴熟地操使着推子。

“你们喝茶吗?”

“不麻烦了。”我说。

“你们找他干什么?”

“看看他。我们是他的朋友。”檀盛说。

“你们干什么的?”

“县一中的。”檀盛说。

“噢……快请坐,请坐……”

“不必了。我们还要赶路。”

我的话没完,背后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老师,你怎么不到我那里去?”

原来是小竹。三年前高中毕业的学生,一身邮服。

“正好要找你借车,走!”我一拍他的肩膀。

抹脸的时候,檀盛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叫了起来:“哇,《诗刊》谁订的?”

“还不是老鬼屎!全乡只他会订。”小竹轻松地说。

“谁是老鬼屎?”

“就是你们要找的老金。”小竹朝我淡淡一笑,“别见怪,大家都这么叫他。”

“看来,他很不受人尊重……”

“尊重?你听人家怎么说他:‘教学不好好搞,还阴阳怪气!说什么会写诗,还不是东抄西抄的!一篇悼词都写不好……\’”

我和檀盛哑口无言。

我们愿意和老金交朋友,不是因为他会写诗,而是他有一种困境中的进取精神。迄今为止,大大小小的报刊上,他已发表近百首诗作。另一方面,一个人带二十几个小学生,成绩在乡里属中上,怎么就“阴阳怪气”而“不好好搞”呢?早就知道他是六兄弟中的老小,父亲早逝,从小与小哥随母生活。1978年高中毕业,因为体质太弱,好容易在大他近二十岁的大哥的帮助下谋到了一个民师的职位。十几年来,考转正屡试屡败,经济拮据,加之相貌欠佳,年近三十仍是光棍一条。一年前进城时很幸福地对我们说今年要订婚,小竹说,那说不定是个美丽的谎言……

我们决定返回城里。我们能为老金做点什么呢?我们注定要让他破费的。后来,金志辉一再邀请,我们才沉重地向金山进发。

从山脚下仰望,金山连绵不断。大大小小的山峰你挤我我靠你,重叠,环扣。如果不是郁郁葱葱的山色让人感到稳实与盎然,它们实在是平常得很。如果不是满山满坡种植着苞谷苗子,放花的芝麻,油桐、桃树林,以及环绕其间的细细的竹笕,隔一个山垭就有一根水泥电杆,谁也不会想到,金山的山梁上、山腰里乃至山头上,会零星地掩藏着高大宽敞的黄土屋,不会想到黄土屋里居然生息近两百年的山民。

路弯曲悠长,坎坎坷坷。从山脚往上延伸,忽而斜斜地划过山坡,而后突然一折,笔直向上,于是双脚不得不踏上被雨水冲溃出来的齿状粉色石脊上。有时站在一个山峁上临风一吹,仿佛长了很多精神,往上一看,路还长得很,绸带一样,在山腹的树林草丛中时隐时现。有时小路又生小路,往左往右,往东往西,那里,各有三两人家……山不能走动,路不能走动,能够走动的只有一双脚。

记不清翻过几道山梁,记不清曾有几次俯身捧喝竹笕里并不清凉的水滴,只记得金志辉这个山民的后裔未及一半时,已经脸色苍白,倒是十岁的小女孩蹦跳依旧;记得檀盛有两次差点要把那个九斤二两的西瓜抛下山梁……

好高的山啊,好难走的路。老金和他的父老乡亲们就住在山之头,路之尾。

现在,我们站在了离老金不远的地方了。也即在告别金氏兄妹,错走了几段山路以后,我们终于站在了老金家土屋的一角。

我们刚拐出茂密竹林里的小径,就看见老金光着上身,蹲在土屋前面的台阶上拨弄着什么,那模样酷似孩童。我对檀盛说:别动。我们静静地看了他一两分钟,他的神态少有的认真。不一会,他好像被手中香烟的烟气呛到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也便咳咳两声。他抬头朝另一边一望,愣了一会,又自观看起来。我便再咳,他的小头颅慢慢转向这边,那张满刻皱纹的脸立时呈现一种近乎呆滞的神情,继而审视,而后惊讶了。他站起身来,平举右胳膊,拖着两腿,大步跨向我们……

“事先怎么不打个招呼?”

“事先不知道要来呀!”

“老金你在做什么?”

“我……逗蚂蚁……”

“真的?”

老金温厚而略带羞涩地笑了。

果然,一支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从路边的一棵竹脑里穿出,翻过一粒粒石子构成的山一般的障碍,翻过石阶,向土屋的另一角挺进。

掌灯了。就是因停电而在夏令时二十一点点起煤油灯的时候。老金的大哥、二哥先后来了。他们各有一个儿女在城里念初中,是檀盛和我“帮忙”给转去的。他们和老金一起热情地劝酒,不断往我们碗里夹菜。菜不名贵,如同金山不可能列入名山的诗集中,但有一半是珍藏了至少半年以上的山货。

有一会我悄悄地想:老金够寂莫的了。一年去不了一趟城里,一个人写诗,一个人带二十几个小顽皮,放了暑假要回家挖二十几天的大山,疲累之余没有老婆相伴,逗蚂蚁。老金体弱,形象不佳,还不太看得起人,在城里名气大,在乡里人们照例叫他那个难听的绰号。

但老金是高兴的。老金爱笑,很好看很温和。老金更热情,叫我们承受不了。但最主要的,老金不灰心,他说:生活就是教书写诗加挖山。这句话一出口,他的瘦小的身躯立时高大起来……

他的骨子里有大山的气质,我们无法模仿。

夜清凉如水。月辉澄明如银屑。绵延的金山沉默地展示着一种深刻的稳重与厚实。远远近近的林木中,零星地映射出一两束灯光,偶尔传来一两声人语……

我仿佛看见曾国藩坐镇下横街洪家大院后,四乡民众东藏西匿的情景。在那些躲避“长毛之乱”的人群中,有一个肩挑箩筐的货郎住进了金山。金山从此冒烟。后来,他从另一个山沟里娶来了一个女子,生下一大群儿女。子生孙,孙又生子,繁衍了近十代,形成一个方圆二十几里的自然村落。一座山被开垦了,种上苞谷,又一片山被开垦,种上桃树、油桐树和板栗树。一根新竹栽到新起的土屋前,二三十年后,是一大片繁密的竹林!是勤劳与忠诚让金家在这里扎下了根。我们很容易想到“哪里的山不养人”这句话。的确,金山上的人多半健康结实,甚而高大,没有一个比我们更白而且故作潇洒的。当我们身处这静谧中,当我们天黑时分看到山民们荷锄而归,听到鸡鸣狗吠与不绝于耳的蝉声时,当我们经过一些家门口,看到许多双眼睛欣赏屏幕上大洋彼岸的风情时,忍不住要“啊啊”两声。可是,“啊”过之后呢?

老金订了不少文学报刊,随便地翻阅近期任何一份,都能拜读到诸如“颂扬麦子”、“讴歌红薯”的作品,能够读到“壮哉,大山!”之类的标语,却总有一种很难受的感受。不止一次地,我想起一次聚会,一位大城市里来的据说是一份期刊的副主编,在把一肚子的酒菜饭吐了一地之后,猛拍老金的背脊叫道:“写,写什么情,什么爱的,你是山,山里人,为什么不,不多写山!为什么不,不写山里的变化,农民的喜悦和希望!”也许他说得对,应该写,完全应该写,可我说,面对劳动人民,一切文字都苍白无力!

金山的山沟沟里有很多石鸡。这很诱人。老金说几天前龙安里有一个抓石鸡的摔死在岩壁下也没能挡住我。小时候我不仅抓过还卖钱用来读书呢。那个摔死的人据说是在背了许多斤价值八块钱的石鸡后摔死的,我只想为金家添一道菜。我们抓到了四只。过程中,下了一座山的半山之后再沿沟而上,到了无水的地方还看不见老金的家。我们穿灌木丛,钻小杉树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荆棘在手上脚上留下许多纪念。只有金二哥那位为减轻老大读书给家庭的负担而早已辍学的十五岁的小儿子无所畏惧。那条在沟里打死的两米多长的乌梢蛇和四只石鸡被他轻松地拎着走。他是赤脚的,穿一条蓝裤衩。

我们在一些土屋前路过时,朴素的山民们都吃惊而又敬佩地看我们,朝我们友好地笑。因为金山的人从不抓石鸡,更没怎么看过两百块一桌酒席上与老鳖为伍的石鸡了。他们看我且笑的时候,我想,我算什么东西呢?我是来兜风的啊,而我的的确确是另一支大山里一个山民的后代,只不过比老金多镀了一层粉吧,而且身强体壮。

日出日落,几天过去了。我们原打算第三天离开金山。我们不愿看到七十多岁的金母移动小脚为我们忙碌的身影。经老金兄弟一再挽留,又好在他家的茶地已经挖好,就又住下了。

雀巢咖啡冰凉地流过咽喉。烟火晃动。音乐贲张着血液。燥热的夏夜与诗歌与奶油蛋糕。

我们又回到了城里。我们又坐到了咖啡座上时而悠然时而烦躁地品尝着无聊。我们在老金的叔伯兄弟姐妹挥锄的时候在电风扇下高谈阔论。我们在他们厮守着一辈子却又不得不爱的大山的时候想入非非。我们喝雀巢咖啡,他们喝竹笕里并不清凉的水。

颂扬麦子!颂扬苞谷!颂扬红薯和板栗。

颂扬曲酒!颂扬米饭!颂扬老鳖和石鸡。

哦,我在为谁写诗呢?我在写诗吗?农民会读我的诗?很久没有下雨了。我在远离田埂的地方,瞟两眼弯曲的脊梁就能让焦禾回绿?我能颂扬农业,写惊天动的的作品?

我努力要做的事情是:面对生活勇敢地耕耘;面对一碗米饭,我不能再抛掉一粒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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