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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屋里的女人 苗小苗

皖北晨刊 2019-06-28 18:06 大字

苗小苗,中国作协会员,《清明》杂志副主编。出版作品四百余万字,代表作有:《青春的行囊》《浮世掠影》《农民工》(合著)《农民的眼睛》《皖北大地》《遍地庄稼》等。曾荣获老舍散文奖、北京文学奖、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安徽省政府社科类文学奖等。

“家屋里”这种称谓,是不属于我的故乡皖北的,这是长江边的产物。但我在长江边生活过一段不短的时间,我对“家屋里”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甚至我也是长江边那个有故事的“家屋里”的女人。

“家屋里”,就是村子里。我今天不说长江边家屋里女人的故事,我说我出生的村庄里的那些女人。她们无数次走进我的小说里,她们妖娆多姿有情有义敢爱敢恨敢作敢为。

清明节,再回故乡,回到已发生很多变故的村庄。村子北边的麦田里,长眠着父亲和母亲。他们永远属于了村庄和大地,而我却成了游子。

没有村史,没有族谱,连小时候见过的祠堂,早已变作尘埃。从老辈人口述中得知的零星的村庄由来,也渐行渐远。村子里曾经是童年游戏主战场的一条条胡同,都铺设上了水泥路面,孩子们在那里玩耍,再不用担心被土坷垃绊着了。一群群花团锦簇的孩子,以及花枝招展的孩子的母亲,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就如我也不清楚他们都是谁家的媳妇、孩子一样。纵横交错的水泥路,把村子织布得四通八达,把村子里的楼房衬托成城市的模样。

二奶奶就在这样的楼群里,蹒跚而来。

二奶奶

二奶奶是我数次请进小说里的人物。她一忽儿是铁姑娘队的队长(我上中学时的小说人物),一忽儿又是小脚女人代表(长篇小说《农民的眼睛》人物)。真实的二奶奶,首先是个大脚女人,其次她没担任过任何队的队长。铁姑娘队于我也是陌生的,只是一个被我借过来用的词汇而已。而真实的二奶奶,却胜过我小说里的所有女人。她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在任何苦难面前,总是一副乐呵呵模样。

都说女人的命运是和所嫁男人连在一起的,此话不假。二奶奶的人生便是最好的诠释。她嫁给身体羸弱的二爷,注定她必须像爷们一样劳动,挣工分,而二爷,居然连妇女的工分都挣不到手。二爷只能坐在树底下咳嗽,只能安稳地吃药,而且年纪不大,便撒手人寰。

整个家和四个孩子,都交到了二奶奶手中。在生产队年代,二奶奶是村子里唯一能驾驭牲口犁地、打场、垛麦秸垛的女人。她还会唱打场歌。二奶奶打场,是一道风景。舍不得衣服被汗水浸烂了,她便光着上身,戴着草帽,小麦色的皮肤,闪烁着缎子样的光芒。如果不是胸前两只骄傲的乳房,她的身板和男人无异。二奶奶唱的打场歌,没有词,就是一种长调,却不像男人唱的那么忧怨,她的嗓子是甜润饱满的,她唱出的长调悠远而嘹亮,每每二奶奶朝天上甩一下鞭子,那高高飘扬的长调,便跟着鞭子直飞到云彩眼里,再从云彩眼里落下来,直落得满场满地,落得遍地生香,听长调的人都陷入了微醺的梦境之中。

有个男人,迷恋上二奶奶的长调,坐在麦场边的柳树杈上和二奶奶对唱,眼睛灼灼地盯着二奶奶光溜溜的身体。二奶奶一个扬鞭,那男人便从树杈上被鞭挞下来。自此,再无人敢觊觎二奶奶的身体,只服她这个人。

二奶奶还会盖房子,会脱坯,会做男人全部能做的农活。她也会织布,会做鞋,会踩缝纫机。二奶奶身材玲珑,小脸饱满,天知道她哪来那么多力气。

在我长大成人的时候,二奶奶已经熬到子孙满堂。她的大儿媳妇,是她自己做媒人说成功的,大儿媳妇和大儿子生气时,就坐在门口骂娘。一声接一声地骂,每骂一声,二奶奶就字正腔圆地应一声“在这儿呢”。还端着一碗开水送给儿媳妇,叫她骂累骂渴了喝口水润润嗓。儿媳妇骂到最后就笑了。

从楼群里走出来的二奶奶,还是那副玲珑身材,不驼背,不弓腰,一头黑发,穿得干净周正。被我老远招呼着,她就认出我来了。在村子里,只有像二奶奶这样的老人,才知道我是谁家的闺女。二奶奶抬脸看着我说,你和你妈长得最像。我妈也是村子里的女人,却是个受苦受难的女人,念了一脑子的书,派不上用场。在学龄前,从妈妈读给我们的书里,知道了孙猴子可以一跟头翻十万八千里,知道玉皇大帝的女儿也能下嫁到凡间,还听到了那句后来才知出路的著名唱词“忍悲痛来在了断桥亭口,想起了当年事触目生愁”。二奶奶喜欢叫我妈为“女先生”,她来我家讨要“女先生”剪的鞋样和绣花样时,感叹女先生要不是生了治不好的关节炎,哪能在家坐着等闲;就算坐着等闲,也超过村子里许多女人。二奶奶喜欢说说笑笑地安慰别人,却不谈自己的悲苦。

八十多岁的二奶奶,看我时的眼神很是热切,在她说我长得像我妈妈时,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从前的时光。我妈妈病逝时,比我现在的年纪还要小。如果没有意外,我希望在时光的流变中,二奶奶从我的样貌上,看得到我妈妈的后中年和老年模样。

眉豆

如果说扣子是村庄里出生的美丽女人,那么,眉豆则是嫁到村子里的漂亮女人,漂亮到什么程度?有隔壁村的男子,专门跑来看她的美貌,看一眼,发一声叹,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牛粪”却没有幸福感。“牛粪”是一个喜欢把手拢在袄袖里看人摸小牌的委琐男,矮小,粗黑,懒惰,鲜花莅临到他头上,完全是一场意外。

在我的小说《遍地庄稼》里,专门有一章是写眉豆的。眉豆不是个坏女人,她只是被坏男人弄坏了名声和节操。话又说回来,男人不需要节操吗?在乡村,似乎没人追究男人的节操问题,大家只看重女人是否恪守妇道。眉豆就是一个不守妇道的美丽女人。她之所以不守妇道,皆因为开头那场不合实际的爱情,生生击碎了她对未来的梦想。那个说了一火车皮香软蜜语、带她远走天涯的男子,撕碎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不到半年时间,就把她“退货”了。那个细腰松胯的懒男人,只不过得知妻子终于给他生了儿子,从而结束他在妻子孕期的出轨,回归家里。而眉豆的死活,就与他不相干了。

伤风败俗的眉豆,在被父母掌嘴一顿叫骂数天后,就成了白送给谁做老婆的丢人女子。谁娶谁就接走,一分钱不要。眉豆是粘在父母手指上的耻辱,可是,谁敢娶她,还真需要胆量,尽管觊觎她美貌的男子大有人在。最终,耻感淡薄、注定打一辈子光棍的“牛粪”,娶回了眉豆。村子里的日子,就此不再平静。

绝地而生的眉豆,除了生死,其余都看作是小事;有关男女,不过是她游戏人生的一局牌,好了就玩几把,不好就散伙。她妩媚而妖娆,她大胆而出世,她冷静而疯狂,走近她的男子,只需她一个眼神,便成了俯首贴耳的俘虏。眉豆是村庄里所有女人的天敌,而她们的男人,则是她随意招呼的奴仆。

有七八年的时间,眉豆是乡村偷情剧目的主演,跟在她后面的马弁们,唯她马首是瞻。终于,眉豆玩够了无聊的牌局,离开了村庄。她带走了村庄里最有魅力的男子,且一去不复返。村子里外出的人,有说在海南见过眉豆,有说在上海见过他们,并且,还有鼻子有眼地说,看到了眉豆生的一对双胞胎儿子。眉豆是村庄里长得最美、传说最多、挨诅咒最多的女人,关于她的故事,就像乡村落日般圆润、多汁,流传经年不息。

扣子

名字很随意,人却霸道,这是女伴扣子的闺名。当然,她的霸道只止步在十三岁时。

扣子的霸道,原因有二,一是她爸当队长,一是她长得漂亮。

那时候的村子,晚上的月亮特别亮,扣子家居在村中,屋门前是一片空场地,扣子就规定大家在她家门口玩。一片泡桐树,几株苦楝,树下的月影有着非同寻常的魅力。我们叫喊着玩“挑兵马”,手扯手分成东西两队,两队的人互相喊叫着彼此的队友,挑选中意的“兵马”。被喊到名字的伙伴,就飞跑着猛扑过来。扣子总是被两边队友争着挑选,成为最吃香的“兵马”。她跑动时会刮起一阵香风,引起男伙伴们连连尖叫。

扣子长到十二三岁,因为美得过于抢眼,晚上的月亮地里,她就不跟大家玩“挑兵马”了,她喜欢安静地待在自家院子里,像极了大家闺秀。我比扣子小几岁,喜欢看扣子美丽的样子,还学她走路时把辫子朝后一甩的显摆,放学时总去找她玩。霸道的扣子,因为不再是队长的女儿,也因为年岁已是少女,她温柔了许多,看我的眼神充满羡慕。那时候并不懂女孩子念书是种骄傲,而不念书的扣子已经懂得其中的缺憾。念初中的时候,突然听说扣子跑掉了。这真叫人惊骇。满打满算扣子也才十八岁,如花的年纪,会跑到哪里去?不久从大人的闲谈中得知,扣子爸爸要拿扣子给不长头发的大儿子换媳妇,那家的女儿年岁倒不大,儿子却比扣子要大十来岁,且是个“半语”(说话不清楚)。于是,扣子趁着去赶集,就偷跑到一个人家,当了人家不花一分钱就娶到手的媳妇。

那时候一个大闺女无故偷跑掉,而且偷跑给一个男人当老婆,是件丢祖宗八代人的丑事。扣子的爸爸和哥哥,先是在村子里叫骂几天,非要找出是谁给扣子牵的线,让扣子有了逃跑的机会和人家。甚至扬言一旦找到了是谁干下的缺德事,就要烧屋砍人。又四处打探,到周边的村庄和乡镇找了几个月,扣子音信全无。扣子的哥哥就在屋门后面放了一把大刀,说只要扣子有脸回来,就一刀砍死她。

扣子一直没回过村子,她哥每天傍晚都会在门口磨那把刀,磨得霍霍有声,闪闪发亮,却是白白磨了。好几年后,扣子妈偷偷去见了扣子,那时候扣子已经有了一双儿女,但日子过得非常的穷。她匆忙间偷跑给一个俊男人当老婆,却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男人。

我对扣子的生活充满好奇。工作后的某天,我突发奇想去见扣子。那时候,扣子的哥哥早已去了新疆摘棉花,而扣子所嫁的人家,也不再是什么秘密。原来离得并不远,就在集镇南边四里路的鲍小桥。骑着自行车,我就找到了扣子家。

当扣子挽着袖子端着猪食盆从屋子里走出来,我不相信眼前站着的就是扣子,也不相信她会站在这样破败的草屋跟前与我相见。扣子给我的印象,还是十七八岁在自家院落像大家闺秀那样的安静美丽模样,现如今,她已是一个皮肤粗糙发红的农妇。那一年,她不过二十四岁。

扣子笑出一脸的皱纹,连忙让我进屋坐下说话。那座东摇西晃的土坯房,那张土坯垒就的大床,还有土块摔成的泥条几,生生夺走了扣子的美丽,却被扣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我含着两眼热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表达我复杂的心情,只想抓住那个让扣子托付终身的鲍姓男子,质问他当初的承诺是什么?

扣子的男人恰恰出现了。高大的身量差不多堵住了那扇窄小的屋门。细腰白面长身,一双亮汪汪的眼睛,剑眉朗目,的确是个美男子。而扣子看他的眼神,分明还是恋爱中女人的娇俏。扣子不知道她被这份爱情累成了什么模样。恋爱中的女人,哪里会想到自己模样的变更?眼睛里心田里,分明装着的都是爱着疼着的那个人啊。

因为贫穷,扣子一直不回娘家,哪怕她哥的刀子早已不复存在。直至许多年后,扣子家靠着磨豆腐的手艺,终于盖上了楼房,并且在街面上买了门面房,扣子成了豆腐西施,她才开着面包车,带领全家浩浩荡荡回到村子省亲。有一年我回老家,正在老街上走着回忆往事,一只手猛朝我肩上一拍,一位成熟漂亮的妇人,盈盈笑望着我,像朵硕大的芍药花。已近中年的扣子,站在人流滚滚的街面上,浑身透着一股坦荡的扬眉吐气的美丽,尽管那些沉重的金链子金手镯有着世俗的夸张和招摇,可是,相较走过许多艰难岁月的扣子而言,它们显出的正是富贵和对爱情的验证。

家屋里女人的故事,微弱的,强势的,温婉的,柔媚的,粗犷的,各有千秋,就像皖北大地上自然生成的十字绣,铺展出别样风情,装点和滋养着我的写作。当我站在自家命运的风涛之间,回望村庄里女人的命运,蓦然发觉了自己的微不足道。真正给大地融入生机带来活力的,是“家屋里”的女人们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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