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竹器社逸事
皖南泾县茂林镇水岭村。山高林密，盛产毛竹。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山里还没有通公路。竹木柴炭，要想变钱，还得肩扛到山外。往返六十里，山路崎岖，很是吃苦。
那时节茂林街上有个“竹器社”，是五十年代中期“一化三改造”以后成立起来的竹匠合作社。与当时的“木器社”“铁器社”“理发店”“糕饼坊”“酱坊”一样，都是由街道居民中手艺人组成的大集体企业。
“竹器社”的竹匠师傅们，看见山里人搬竹子出来好吃苦，搬到街上卖给他们，加上运力成本也高，于是就改为进山上门加工。变“坐家等米下锅”为“出门寻米下锅”。这样一来，你山里人减轻了劳动强度，我竹器社也降低了收购成本。如此甚好，“双赢”。
于是就有了一段茂林街上人进山的生活剪影。前后算起来，大约有十来年这样的日子吧。
干活。当时收购下山毛竹是七毛二分钱一担。主要是为芜湖火柴厂加工包装篾。所谓包装篾就是打篓子的篾，这种篓子有内外夹层，中间衬有用干蓼箬缲成的“箬皮”，防潮，收燥。是贮运火柴的上等包装。加工这种包装篾是计件制，以“扎”为单位，二角八分钱一扎。手脚快的师傅一天能寻到一块几角钱。其次是破“筷子料”，以“捆”算，体力活，宽度均匀就行，没什么技术含量。一天也摊到一块多。
总是候山里人农活闲了，有功夫斫竹子的时节，师傅们才打点启程，徒步三十里地，进驻山区。
一般是头年中秋过后干到来年清明茶季前。腊月下旬到正月上旬放假。师傅们一年有大半年在山里。找一家场子宽敞，锅灶齐全，人缘也好的“东家”住下来，惊吵惊吵。在人家过厢里阁楼上搭铺。那时没有电话，十天半个月的家去打一转。平时就在人家坦上阴凉处，扎个“马脚”，锯竹子，破竹子，下雨天就在人家堂前做。成品半成品请人或自个儿挑到竹器社里，专门有人张罗销售。
记得有一班师傅就住在我家隔壁“淑媛奶奶”家。每每一大清早，人家屋顶上炊烟才起呢，外面坦上就响起了“嘻——哈——，嘻——哈——”“咄——啪——，咄——啪——”的节奏，那是师傅在锯竹子，破竹子，和着男人们的招呼声，谈话声，玩笑声，主妇们的唤醒声，下厨声，喂猪声，好一部手艺家务交响曲！有时忙起来，师傅们晚上还在人家堂前点马灯“打夜作”。有个师傅还带了一只半导体收音机呢，大伙儿听着干着，一边说着话，倒也解乏。
最吃苦的要算风霜雨雪的日子。你看下霜的清晨，田野的稻草堆，地里的过冬菜，路边的枯草地，人家的茅屋顶，全是一片霜粉。说句话都呵着白花花的热气。人家山里人拎个手炉火袖着手到处闲逛都嫌冷呢，可师傅们手开裂了，贴了许多胶布条子，还得裸着手拿着锯子和竹刀跟冰冷冰冷的滑溜溜的毛竹打交道，很少看到他们戴手套。
他们的伙食很简单。饭呢，各人出米一堆煮，热水开水共用。请东家主妇张罗，给两个轻轻工钱。锅灶自然用东家的。菜呢，各带各的。那时东家为出门人行个方便，也图个人气，没什么租金不租金的。竹子加工的下脚料送给东家烧锅，省却东家大半年的砍柴工。有时师傅给东家打只家用竹具什么的，也很自然。
回家的日子，歇一夜，滋润一下爱情，也滋润一下伙食。那时肉很少吃，顶多是豆腐鸡蛋，油重一点。然后让主妇们张罗好一个礼拜的菜，紧留点宜的，咸一点，辣一点，酸一点，口味重一点，好下饭。好一点的菜要数“菜芯（香菜）炒干子”。那豆腐干子二分钱一块，按计划供应，居民户每月每人7块。此外再带上自产的或在酱坊买的辣椒酱，蚕豆酱，豆腐乳，什锦菜什么的，用大茶缸子罐头瓶装好，最好是粗毛竹做的“摞菜筒”，不容易馊。七八个师傅隔三差五轮着回家，互相带信带菜，大伙儿倒也能天天吃上老婆烧的菜，那厨艺油水都在菜里呢！都是当家过日子的人，都晓得家里也是紧巴巴的，不容易。可着那点菜吃细料一点，拣两筷子放在饭头上，悠着点，省着点。
有时师傅们家里的师娘也结伴来看望“当家的”。天不亮动身，到水岭吃早饭。香汗涔涔，风尘仆仆。放下带来的菜和零什，歇歇脚，聊聊天，交代些家事，嘀咕些什么。回头担子照例是两捆包装篾或筷子料。
街上的人除了本身见识广一些外，不少家有人在外面工作，有的还干着大事。这消息自然也就灵通起来。而山里人呢，除挑粮外，很少进出走动。于是下雨歇工的日子，或早早晚晚的，便会不约而同地到竹匠师傅这里聊天，“刮淡”，摆龙门阵，听收音机。听师傅们谈茂林的掌故，说外面的消息。大约到了“文革”期间，山外这一派那一派的，闹起了武斗，这烽火连天的消息也就越传越玄乎。再到后来，林彪出事，毛主席逝世，四人帮倒台，国家大事简直成了男人们除吃饭睡觉以外的第一话题。那时人们平日里还谈不上有什么“业余文化生活”，“刮淡”的地儿当然成了好去处。
师傅里面也有小伙子呢，凭就自己的嘴甜，腿勤，手艺精，会交际，博得东家兰嫂的好感，主动为小伙子保媒，愣将自己娘家的表妹撮合着许了过去，两下里成了亲戚。
再到后来，竹器社解散了。师傅们各自谋生，各显神通，日子也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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