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川访旧
父亲有两个遗愿：一个是高铁通了能带上我母亲去全国各地走走；另一个是带我母亲到他所有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重温时光。
然而，父亲匆匆地走了，不忍惊动尚在睡梦中的母亲。父亲的最后一夜精神特别好，他让我们儿女都撤离回家睡个好觉，母亲见状自是十分欢喜，许是连日衣不解带照顾父亲太累的缘故，她竟一觉睡到天明。父亲就那样悄悄离开了，留下痛不欲生的母亲和他未了的心愿……我们一一收拾父亲的遗物，按母亲意见以其原有的秩序安放。母亲说父亲并没有走，他一直还在家里，只是我们都看不见而已。
父亲去世五年多了，这个周末，母亲恳求我带她去仕川转转。
宋绍熙年间，喻氏先祖迁至旌德仕川，这个经风沐雨千余年的古老村落，既与宁国毗邻，又伸入绩溪境内，而曾经为避战火而南下的中原望族在这里营建了生存和精神的家园——以那些高大威严的祠堂、完整的族谱、详尽的族规构建的徽派风格和伦理道德，共同积淀了仕川村别具一格的文化底蕴。
仕川在俞村镇，为区分“八都”的称谓，仕川又称“里八都”，从前听父亲说“里八都”，总是“风景极好、交通不便”的印象。而今，汽车在平坦宽阔的公路上疾驰，映入眼帘的却是仕川作为美丽乡村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致。正逢菜花黄时节，万木葱笼，百花争艳，潺潺的碧溪河和唱着高山流水，山里人家错落有致地散落在六岭（竹岭、篁岭、考岭、杨坞岭、磨刀岭、柿岭）的环抱中，而水口古巷、古树三雕、天井祠堂则为村子注入了更多的文化元素，正静静地诉说着历史。
50多年前，父亲在俞村桥埠采伐队工作，母亲放弃了“城里小姐”的高贵生活，选择做下放知青，毅然地去陪伴长她20岁的父亲在仕川村扎根。因为身份，母亲所挣的工分减半，父亲作为干部，更不比那些工人待遇，也常常吃不饱肚子。然而捉襟见肘的生活，并没有浇灭母亲逐梦的热情，她与娘家决裂，学会了自给自足，和父亲一起并肩挺过那最艰难的大饥荒时代。
那年的冬天，特别地寒冷，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北风呼呼刮起，寒意透彻肌骨。父亲买了个水缸，将它架在自行车上，推着车在雪地里艰难前行。徒步赶往仕川村的家时，已是深夜，母亲睡着了，父亲心疼母亲开门受寒，便试着自己卸缸下货。天冷路滑，车轮一弯倒下来，缸摔破了。母亲闻声赶到，看到这一切，禁不住放声痛哭。父亲抱紧母亲，哄着说：没事没事，下次再买！
日子在苦涩而甜蜜的相守中滑过。有一年，父亲出差，临行前和母亲闹了点别扭，父亲负气将他一个月的工资95块钱随身带走，母亲冲着父亲的背影喊，有本事就别回来！父亲犹豫了片刻，还是出了门。在外的几天，父亲也想着与母亲和好，盘算着再见到母亲时，一定要把她逗开心直至冰释前嫌。万万没有想到，可恶的扒手在火车上对父亲下了手，父亲所有的钱被洗劫一空。当失魂落魄的父亲出现在母亲面前，欲语泪先流。母亲明白了发生的事，反倒先安慰父亲，莫难过，人还在就好！父亲把母亲紧紧抱在怀中，惭愧而感动的泪水汹涌直下。
走进村子里，看到多处老屋。母亲在一个老屋前久久驻足。斑驳浑厚的土墙，掩映在阳光投射的林荫下，古朴静谧。那时候，我们住在这里，用砖头当枕头。路边有棵古树从半空伸出枝干，树冠如伞，奇特的是那树下又长出一棵年轻的树。母亲看到树说，这树以前就有的，人家说是树生树，你爸偏说这是夫妻树，就是这样的缘份，也要修个五百年的！
仕川农民暴动旧址如今被收拾整理地十分清爽。这个村庄，曾发生过举世震惊的大事件：1927年5月16日，爆发了以仕川农民暴动为主的全县攻城暴动，打响了中共地方党组织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旧址里还陈列着农民暴动时作为武器的农具，在高高矗立的仕川农民暴动纪念碑旁边，也图文并茂地再现了当年108位农民自卫军揭竿而起的大场景。攻城虽然失败，历史却将这些英雄人物永远镌刻在历史的里程碑上，无论他们是否和我们脚下的土地浑为一体。我们走进旧址，母亲不时停留，凝神观望那些永远定格的桌靠案几，农具器什，似又想起了什么。
那么多年，我们所见到的都是母亲的强势，而父亲总有办法让母亲破涕为笑。有才情的女子，会将心事付诸词曲，古往今来，多少伤怀文字，直叫人柔肠寸断。可是我的母亲没有多少文化，不知是如何打发父亲离别后已过去的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呢？唯有伤心罢了，唯有思念罢了，唯有将破碎的片断串成回忆的项链，让心碎的手指历历去数。
陪母亲在村庄里行走着，寻找着，我想母亲的记忆必会随着仕川每一条小路，每一道墙，每一座门楼祠堂、石桥古道、老屋老井而泛滥的，它们承载着太多太多的故事。褪尽了热闹铅华，远去了嬉笑怒骂，母亲也许会问岁月为何没能和父亲在这个“桃花源”里相依到终老。作为儿女，我们也只能想像父母亲那些的曾经和过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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