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道歉
那年,大年临近的一天,太阳落山,外面冰冻重新凝固起来。帮老爸把窗户关好,拉上窗帘。他叫我去买两个烤山芋,指定在南门桥头他爱吃的那一家。身体好的时候,他常一个人去买,有时就坐在那里吃,连皮都嚼吃了。现在走不动,九十多岁的人,也只能指望儿女们。
我把滚热的山芋买回来,老爸不需要什么菜,也不多喝水,怕夜里起床多,就这样,花了半小时,连嘘带剥吃完,算是晚餐。坐在沙发上喘着气,嘱我倒些开水,把两片安宁助眠药递上,他咕噜几下吞了。叫我回去,我没动。又让我看会电视,他没精神瞧。坐了一天,带点倦意嗝了下,颤颤巍巍支起身。我赶紧上前搀老爸去上卫生间,他有便秘,让我把热水瓶放进去,说后续操作都自己来。一生倔强惯了,从里面出来,自己扶墙进卧室。叫我把被子叠成筒状,脚头招一截,枕边放一把手电筒。衣服自个脱,床边放把漆椅,撸下棉袄棉裤,就剩卫生衣。这卫生衣,也不知穿了多少年,烂化化的到处起球。前不久上床,卫生裤勾在床沿,“哧拉”一声,皮肉露出。舍不得买,叫我拿到裁缝那里补补。
他自己钻进被窝,被子皮俏,加盖一条旧毯。干咳一阵,翻转几个来回,头朝窗口。我把被头掖紧,爸又催我走。我关了灯,在堂前坐了片刻,听里头时断时续咳几声,渐渐没了动静,这才蹑脚轻关大门回去……
腊月二十八,和弟妹商量,今年除夕在我家过,把爸妈都接来,吃顿团圆饭,弟妹举双手赞成。可是,让分别四十多年的双亲,乍坐在一起过大年,双方愿意吗?姊妹伙子先征询老娘。出乎预料,老妈像早有这想法似的,羞里带爽答应了。她悄悄耳语,让我用轮椅把老爸推到小区大门,先看一眼老头子模样。我说正好要带老爸洗个澡。我猴急地跑去,连人带轮椅扛下楼,推着老爸进了总工会旁边澡堂子。
我说上楼洗雅座,老爸说算了,上下不方便,就扶他进楼下浴池。搀着进入水池,老爸像只空矿泉水瓶子,浮在池水里。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背脊深深地弯曲,似一把霉干菜溽在池边。两只胳膊只挂着一层皮,排子骨根根显出。他缓缓地拿毛巾热身,连毛巾捞水的气力都没有。我帮着搓身搓背,只见胯下那道伤疤深深凹陷下去,一个碗口大的肉坑浸在水里,那是在胶东战场和日军拼刺刀留下的刺刀伤。
浴池里很闷,我一会儿就透不过气来,便催老爸快洗。老人想多泡一会,迟迟不肯上去。我有些不耐烦,握他的胳膊猛地拽了下,老爸就像一根枯木,一下子就漂了起来。他朝我微笑,像个孩子似的闪忽着恳求的目光。霎时感到自己的粗鲁。一个在枪林弹雨中幸存的勇敢战士,在风烛残年的时候,竟如此软弱与无助……真想狠掴自己一个耳刮。
慢慢地陪老爸泡着,直到他说好了,这才扶着出池。内外衣,老爸还是坚持自己穿,动作慢的就像把岁月磨碎。来到门口吧台,老爸非要从信封里取钱买单。他脸上洗得红扑扑的,坐在轮椅上,精神焕发许多,阳光下,稀疏的头发松朗朗地搭在头皮上。
老远望见老妈伫立在小区大门前,人来人往,谁也没注意即将发生的情景。老爸不知内情,东张西望,看街上人流和热闹。我将轮椅推至离母亲五米远的地方,妈和我会心一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老爸。这个与她共同养育四个儿女的老头子,已有四十五年没再见过面。此时,妈在想什么,我不晓得,从她眼神里可窥见一丝怜悯,一滴酸楚,或许还有后悔……
妈的眼里似乎有些发潮,泪珠在打转……
我的心不是滋味,鼻子顿时堵塞,心里就像刚刚救起这两个至亲的老人一样。爸妈都是广德人,一起参加革命,土改,剿匪,肃反,在大山里迸发出纯洁的恋情,一道从广德调至繁昌,在保姆的帮助下,共同经营起这个家。谁承想到,任性和脾气惹起的祸,一个因赌气贸然作出的抉择,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瞬间分崩离析!
我缓缓启动轮椅,向妈示意回去。上楼刚安顿好老爸,老妈来电话,说看老爸穿得是真空棉袄,不暖和,要陪她上街买一件新棉袄。在街上转了一圈,妈妈选中一件加厚棉衣。
跑回家给老爸穿上。老爸问谁买的?我告诉是老妈买的,她怕您冷。他脸上先惊讶后惊喜,第一回对我说,过去都是自己脾气不好,经常摔脸给她看,有机会当面向你妈道歉。我把过年的打算同他一讲,老爸直点头,还显得挺激动,那一晚,老爸睡得真香……
除夕下午,弟妹两家陪着老娘开车来到叠翠苑,我把老爸从他住的地方推来,两位老人久别重逢,既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老爸先开口说,老早主要怪自己脾气不好,亏欠了你,当儿女的面,向你道歉。大家齐手鼓掌,妈妈笑了。虽然这声道歉整整迟了四十五年,能在人生的暮年,所有的恩恩怨怨在这难得的重逢中冰消融化,足以宽慰妈妈这颗善良的心。这个年,全家过得特别开心,也格外的有意义……
三个月后,也就是2015年6月12日,老爸长眠在县医院的病床上。下葬后,回到老爸住的房子,推开门,已不见爸爸的身影,桌上的小闹钟还在滴答滴答,安宁药的小瓶子倒在桌面上,敞开口,有十几粒撒落在地上。卫生间的开塞露还有几大盒,热水瓶仍放在角落里,龙头上依旧滴着水,像是老爸的眼泪。厨房里,桌上还剩半节山芋,用碗掩着,老爸的围腰子仍挂在那,随风空荡。走进内房,薄薄的真空棉被子半敞着,仿佛仍有余温。那只用了几十年的茶叶筒,依然放在大橱柜上,电筒,梳子,破皮凉鞋,还在固定的位置上摆放着。抽屉里整整齐齐放着各种证件,将身份证、纪念章、党费收据一一装入袋中,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步出房间,回头凝望了好久好久,我默默地关上大门,离开这间曾给予我无数父爱,如今却无法回报的房间……
李世平
新闻推荐
本报讯男子叶某曾因盗窃罪被判刑,出狱后重操旧业,并流窜至屯溪区,拉车门盗窃车内财物。6月12日,屯溪警方经过持续追踪,迅...
广德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广德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