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故乡河
在那公路简陋没有高速更没有高铁的年代，水运成了人们出行以及货物运输的重要通道，有的地方接近水源，成了集散地或驿站，渐渐地繁华起来。纵观天下许多城市的兴起，皆是毗江临海。而故乡太丰作为圩乡，连不上江，更达不了海，但水资源还是极为丰富。圩内村村周围有池塘，旷野沟湖纵横交错；圩外四面环水，圩内与圩外有斗门相通。那条环绕故乡东面的马元河，虽未兴起一座城，可也孕育了一条街，那就是马元老街。这条街，也曾因有河相依呈现的繁华，让人有过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这条河，也曾因是圩乡走出去的主要通道，使懵懂的我逐渐知晓外面的世界。
择水而栖，临水而居，这是古人选择生活之地的一种方式。“小桥流水人家”“门前白道水萦回”“绿水人家绕”……从古典诗词中可以看出古人对水的情有独钟。因为有水就会有灵动之感，还会因此带来繁华和财富。马元老街能够呈现昔日的繁荣，大概也是与她傍水有关。她是沿着圩堤而建，靠河岸有一座高高的水码头，正对河的一面是垂直的，估计设计时是为了货船靠岸方便；两侧都筑有阶梯，一级一级的可以走到河边。汛期河水上涨时，台阶就成了亲水平台。
那时陆上交通不是很发达，大概是考虑运输方便的缘故，油厂、粮站、供销社等大量物资需要转运的部门，都聚集在老街上，老街由此成了货物趸批、零售的集散地，商贸日渐兴旺。每当晨曦微露时，从河岸到老街，那为赶早集的乡民，拎着或担着自家地里产的蔬菜、谷物，抑或养殖的鸡、鸭、鹅和小猪，早早从河对岸坐渡船赶了过来，拿到街上去出售。零乱的脚步声、粗气大声的说话声一路洒下，乡民的粗朴任性就这样肆意地张扬。随着天光日渐明亮，老街上的人开始越聚越多，狭长的街道川流不息。这时，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家禽家畜的鸣叫声……汇合成一首乡村交响乐。
码头作为老街连接外面的一扇窗口，也是较为热闹的地方。清晨，随着隆隆的马达声响起，预示着客船很快就要开启了，还未来得及吃早饭的人们，着急地一路小跑着往河边赶。小贩们不会放过这个挣钱的机会，热情地提着篮子匆匆跟到河边，“卖麻花、油条、糍粑、发糕哟……”就这样大声吆喝着。这时趁早来河边洗衣的妇女已占据河岸水跳，如鞭炮似的棒槌声夹杂着传播八卦新闻带来的欢笑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河面；五颜六色的衣着，在薄薄的晨雾里形成一道独特的水乡风景。你方唱罢我登场。待客船开走、浣衣女也洗刷好后回家，已是上午时分，此时货船开始陆续靠近码头，船老大用竹篙往船头的洞中一插，铁锚往河岸重重地一抛，一块长长的跳板往码头一搭，就将船与岸稳稳连接起来。那从粮站或油厂拉出来的一辆辆板车，满载着稻谷和菜籽，如一条长龙似的穿过圩堤下的涵洞，纷纷抵达码头。卸货时，搬运工一人一个披风，扛麻袋时，两只手分别拽住披风的两个角潇洒地一扬，便罩住了头、颈和背部，自己往下一蹲、腰一弯，另外两个人牵着麻袋的四个角用力一甩，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一袋稻谷就势落上了肩，于是“哎嗬，哎嗬……”喊着号子，踩着吱呀吱呀作响的跳板，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迈上货船，将麻袋往货舱中一撂，人便轻松地直起腰来，而后从另外一块跳板走上码头，继续重复着这样的劳动。随着一袋袋货物码上船舱，堆得像小山一样，使原本高出河面很多的船舷也渐渐挨近水面。夏天，我们在河中戏水，总喜欢攀住船舷翻上船，爬上高高的谷堆，将其当作跳板，身子一跃，一个猛子扎到河中，飞溅的浪花和着欢乐的笑声，成为年少时的我对故乡小河最为愉悦的记忆。
小河白天展现的是热闹场景，夜晚给人以宁静与温暖。傍晚时分，夕阳映照下的河面，如泼了酡红油彩似的，给人以无限美感。这时，客船和货船如倦鸟归林般纷纷靠岸，等客散货卸后，停泊在岸边的小船，如一个个移动的家，顿生忙碌景象。男人开始打扫船舱，女人生火做饭，长河落日，炊烟袅娜，呈现的是水乡一幅生动的画面。夜幕四合，船上一盏盏灯火次第亮了起来。女人将烧好的饭菜端到船头，劳碌一天的男人光着膀子坐了下来，伴着清风明月，倾听轻浪拍岸，一口酒一口菜独享这份惬意。等到月上柳梢，河岸边便宁静下来，显现出一幅“河清月近人，渔火对愁眠”诗意之景。
生在圩乡，环绕的圩口，就像一口锅，圩堤就是那锅沿。圩内则好似那锅底，村庄就这样零落分布于几十平方公里的锅底中，人的生活半径也就在锅底的范围内，有一种井底之蛙的感觉。对那环绕圩堤的故乡小河，虽不知她源自何地、流向何方，但年少的我认为，不管是跨过她还是循着她的足迹去行走，就能放眼到外面的世界。在那露天电影受人追逐的年代，我和老俵曾经在枯水期赤着脚蹚过河，到河对面的芜湖县红杨去看电影，忽然发觉那隐匿在树丛中、常给人以丰富想象的对岸，也是一个与家乡一样的圩口。随着年龄的增长，听了所谓见过世面的人对外面所见所闻的描绘，更增添了我对外面精彩世界的向往之情。那时故乡没有通公路，被人们戏谑为南陵的“西伯利亚”，如想走远，唯一的路径就是到码头坐船，沿故乡的小河汇入到青弋江，向南可达古镇弋江，往北可抵芜湖县的湾沚。记得我第一次到湾沚，从一条一条曲曲折折的街巷穿过，感觉到这比家乡“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老街不知要大多少倍。在那里，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只有在电影中才能看到的有着四个轮子的公共汽车、大货车；还有那冒着黑烟哐当哐当似一条长龙般的火车，当我跑着去数一节一节的车厢，还没等数清，它已倏然而过。听住在那里的亲戚说，这些车是开往芜湖市以及一些更远的地方。经故乡的河我也到过弋江古镇，让我大开眼界的是，这里是水陆交汇枢纽，有从上游泾县贩运过来的竹木在这里囤积销售，有从下游运过来的农副产品在这里被收购，形成了竹器市场、木材市场、土特产品收购市场等等，还有那鳞次栉比的商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类小商品，这些都比家乡老街要繁华更丰富。如果没有故乡的小河，我怎么会知道世界如此之大……
时代的发展，将许多昔日美好都幻化成人生记忆。为了提高圩堤防洪标准，随着近年来青弋江分洪道的建成，故乡的老街被割离出去，故乡的小河因水的分流而被弃之一隅，相较于宽阔的分洪道而言，她就像一只丑小鸭被人漠然视之。可在我心海深处，她是一条有着我少年之美好记忆，曾引领我增长见识的河流，因而让我始终感到她是有温度的，一直无法忘却。
□ 殷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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