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自己交给了自由
李晚（作家，现居芜湖）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很容易想象她将自己交给了情感，交给了生活，交给了冗长岁月里的沉沦与挣扎；对于一个女作家而言，她的写作亦多是如此，交给了狭窄的个体，混乱的欢愉，感官的诱惑，情绪的波澜。但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不在此列。
八十年前的初春，弗吉利亚·伍尔芙第一次见到尤瑟纳尔，她在日记中写道：“她穿黑裙子，上面有金色的树叶图案。美。这个女人肯定是有过去的。我觉得她把自己交给了爱情和智慧。”对于尤瑟纳尔来说，伍尔芙所言的爱情不是狭义的男欢女爱，智慧也不是一个女人的小聪明。作为法兰西学院第一位女院士，尤瑟纳尔的世界与人生有常人无法抵达的广袤，因为她把自己交给了自由，完全的完整的自由，她甚至说，世界上最肮脏的，莫过于自尊心。
尤瑟纳尔的生平无需赘言，破碎的自由的多元的童年涂抹成一生的底色。出生几天，母亲去世，跟随喜欢冒险、旅行、女人的父亲过着天马行空的生活，她没有在学校接受正规教育，她的积累来自卡萨诺瓦式的父亲，博杂的阅读，长期的游历，也因此养成自由的不受任何羁绊的生活态度和人生态度。她将自己本名字母打乱后排成尤瑟纳尔，将性也自由安排，自由到没有应该与不应该的道德干涉，只有喜欢与不喜欢。她不在乎，既不在乎社会对女性的定义，也不在乎道德对情感的绑架。
二十世纪法兰西文学有两个著名的玛格丽特，一位是杜拉斯，一位是尤瑟纳尔。与杜拉斯相比，尤瑟纳尔低调缄默，在国内知名度也要小得多。我以为也是因为在一定意义上，尤瑟纳尔的写作不是一位纯粹的女性作家写作，她不染指现实生活，将笔触伸到遥远的时代，陌生的国度，小众的情感区域。尤瑟纳尔认为，历史是一所“获得自由的学堂”，她架构古罗马、文艺复兴的广大空间，包括以具有自传体意义的小说《虔诚的回忆》、《北方档案》、《何谓永恒》探究二十世纪初。其中获得世界性殊荣《哈德良回忆录》和《苦炼》，一本虚构古罗马皇帝自传，一本虚构文艺复兴时代的炼金术士。
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读《哈德良回忆录》，就不能算读过尤瑟纳尔。《哈德良回忆录》被推为世界最佳同性恋小说之一，不知道这个评选是如何界定的，无疑局限了《哈德良回忆录》的价值与品格。尤瑟纳尔21岁就尝试写哈德良，多次动笔，屡拾屡辍，直到45岁，岁月沉淀下昔日的混杂，水落石出，思路忽然清晰。“不管怎么说，我太年轻，有一些书，在年过40之前，不要贸然去写。年岁不足，就不能理解存在，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时代与时代之间自然存在的界限，不能理解无限差别的个体。我必须利用这些年头去学会准确地计算在这位皇帝和我之间的距离。”40岁之后的尤瑟纳尔探求哈德良心路历程，从容而有力，仿若代哈德良执笔回忆录，仿若雌雄同体。
“一脚跟着积累资料的船，一脚踏着幻术船”，完成一本“只有少数关心人类命运的人才能理解的书。”尤瑟纳尔说这是写给不超过十个人的文本。这样来说，读《哈德良回忆录》的人，是真正的读者。而五十年的时间里，《哈德良回忆录》已经销售超过一百万册。
哈德良，古罗马帝王，少年游学雅典，爱上希腊文化，从军后战功卓越，被图拉真皇帝赏识，41岁继承王位，七年后遇到美少年安提诺乌斯，体验到生命的欢愉，“凡事都顺遂，一种近乎神圣的舒适感回报了我过去的努力。”欢乐的时光犹如飞矢，六年后安提诺乌斯自沉尼罗河。哈德良痛彻心扉，他以少年的名字建立新城，并且在帝国遍刻少年大理石雕像。年至六旬，他在病榻之上回首一生，“我生命中的某些部分已经像是一座过于宽敞的豪宅里撤去饰物的一间间厅堂”，哈德良将自己对世界与人生的探索，对战争与爱情的思考，一一写给17岁的马克·奥勒留，他收养的孙子，也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罗马鼎盛时期的五贤君之一给另外一位五贤君写信，所展现的是一种后来的时代再也没有出现的伟大与辉煌，古罗马的荣光。这荣光一定让尤瑟纳尔心醉神迷。
倾诉，渐渐成了无法自拔的沉思和源源不绝的自言自语，哈德良，他是个伟大的君主，也是个饱受感情折磨的普通人。“奥林匹斯的诸神、万物的主宰、世界的拯救者全都倒下去了，而甲板上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在啜泣”。艰深的，同时也是巨大的滚烫的欢愉岩浆般涌出来，随即在深刻的痛苦中冰冷成岩石。只有尤瑟纳尔这样博大广阔的女人，才能表达出这样的痛苦，承受住这样的痛苦。《哈德良回忆录》可以默读，可以吟诵，它不像一个女人写的。
尤瑟纳尔精通英语、拉丁语、希腊语、意大利语，是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和翻译家，在生前已经功成名就。与众多喧嚣的喋喋不休的女作家相比，她是沉默的，游离的，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智者姿态和自由自在。“我较快地就认识到，我在写一个伟人的生平。因此，我愈加尊重真实，愈加小心谨慎，而自己则愈加沉默。”对于尤瑟纳尔的解读，犹如我们对于古罗马与文艺复兴的认识一样，还流于概念化的肤浅。你得承认，她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法兰西二十世纪的文学，她站在时间长河的另一端，身影模糊、性别模糊，人们只看到一个庞大的身躯，石雕般，沉默却有威慑力，像二世纪的罗马古城，即使只剩下废墟，也是深刻的稳健的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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