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奉承之词都听过的曾国藩,在蒙山之北、嶅山之南,看到讽刺诗后,犹如得到良药及砭刺的石针 嶅阳“良药”,不只是曾国藩的
嶅山主峰嶅阳村村民王西财在介绍驿站正房。□文/图 本报记者 卢昱
在京沪高速西侧、新泰城东,有一座嶅(áo)山,傲立青云湖东岸,吸引不少旅客前来打卡。
这座山,远看主峰如莲花未放。奇特的山体与其脚下的道路一同,挥洒出不同的人文色彩。而曾国藩曾在此山前的嶅阳村路过,觅得一服“良药”……
青云瘦润,笔峰隽削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五日,奉命调任直隶总督的曾国藩从南方奔赴京城,在新泰过境。
曾国藩所行官道的路线,与今205国道相仿。这条官道的“雏形”已有数千年,古人在原始地貌中规划出最经济的路线。清初时,此路升格为国家主干道,连接京城到江南,远至福建一带。
辚辚的马车声在官道上响起。曾国藩一行五更三点起,随后吃过早饭,黎明时从蒙阴的龚家城出发,至新泰嶅阳村打尖,此时巳正三刻。至嶅阳大道向西,曾国藩北望一石山,问当地百姓,回复说是“青云山”,即嶅山。
初冬的嶅山,林木萧疏,四座峰峦,呈西北东南走向,曰彩云、翠云、晴云、青云,一字摆开,渐次升高。主峰青云海拔495.6米,山顶建有一玉皇庙,山腰建有三官庙,山下土地为沙土,花生等作物已被农人收起归仓。“三官庙中曾有棵大树,三个人也搂不过来。几十年前,被伐掉了,一棵树就打造了八十张桌子。”73岁的嶅山脚下杨家河村村民杨敏山说。
“嶅山在清康熙元年更名为青云山。现在,当地乡亲们仍将两名混用,不分彼此。”新泰市历史文化研究院院长尹成才介绍。
山形依旧枕古道。据《新泰县志·古迹》载:“孤峰嵯峨,悬崖壁立,见于百里之外。”见于百里之外虽略夸张,但主峰突兀而起,孤立高耸,凌空飞峙,刀削斧劈般笔直,直插云霄。“嶅山削壁”也被列为古新泰八景之一。
清人孔贞瑄对嶅山的描述,可谓经典:“青云,华岳之小影。”“青云瘦润。笔峰隽削,翠色可摘,倩若芙蓉叠髻,与华不注如出一坞……崛起平皋,矗立天表。旁绝倚丽,寄象傲特。盖震方之芽茁,岱宗之襟带,可谓善于名状矣。”
嶅山之奇特,在春秋时就为古人所重视,和周边的具山被列入鲁国祀典。当时,嶅具两山在鲁国之东北境,战略地位显要。嶅山之东西以及北侧,泉水汇集成河,均流入大汶河内。古人顺水而生,对嶅山更多了一层敬畏。山水激越,见证着厚重儒风的丝丝灵动。
后来,因鲁献公名具、武公名敖之避讳,两座山以其所在乡为名。2500多年前,晋国的政治家范献子到鲁国出使访问,问及远近闻名的具山和嶅山,鲁国人便用两山的乡名来回答。献子说:“难道不叫做具山和嶅山吗?”鲁人回答说:“那是我们先君鲁献公、鲁武公的名讳啊。”
在今新泰,依然广泛流传着嶅山与龟山是夫妻的传说。龟山在谷里镇龟山店村,酷似龟形,有头有尾有腹,有爪有唇有舌,首东尾西。《诗经》中“奄有龟蒙”之“龟”即指此山。春秋鲁定公十年,齐鲁会于夹谷(今谷里),齐人归鲁龟阴田,即此山北面之平原。孔子曾登此山赋《龟山操》。
据传,嶅山和龟山最初在山西太行山区。后来两山得道,能在地面上迅速行走,但行走时不能说话,若说话,则会立即停止,再也不能行动。这年夏天,山西大旱。一天深夜,丈夫嶅山和妻子龟山奔向东海喝水,但路途遥远,龟山气力不足,落在后面。为在天明前赶回太行山,嶅山禁不住回头喊了句“快走!”——两座山就此定住。因此,嶅山又被称作东龟山,龟山又被称作西龟山。
如今,选择合适的角度观看,嶅山四峰与龟山四峰确实有些相似,恐怕这便是人们乐于传说的原因。历史文化学者温玉春认为,以龟为图腾的黄帝轩辕氏部族,主要活动在泰山与汶泗流域,新泰的龟山便是轩辕族的一个地理标志。这也揭示出嶅山在上古历史中的地位。
车声下坡速,人影落桥深
因行程紧张,曾国藩未能登嶅山望远。他白天在轿中阅《魏策》《韩策》,时而抬头望望嶅山。因为官道行经嶅山下,不少文人墨客用文字为它留下剪影——“峭峰突兀千寻余,谁谓表杠堪比如?”“峰危铜柱凌三岛,泉落银河下九天”“咫尺星辰真可摘,寒杓欲取付醽醅”“百里遥看髻一堆,到来削壁倚云开”“平地一峰寒,矗立云端,朝擎仙掌暮弹冠。一片石城青不断,天外奇观。”
曾国藩一行在嶅山南四里外的嶅阳村吃过午饭,顺便在驿站附近游逛一番。当时的嶅阳村,是驿路上较大的村镇,村中有土围墙,围墙外有护村的河沟;除设东西南北四门外,还开设小东门,门上均建有城门楼。
如今,曾国藩一行走过的嶅阳河小桥,可以通卡车。顺桥往西走,青石板在泥土中若隐若现,依稀讲述旧日繁华。路南的广场上,南北竖搭着水泥预制板,长达百米,这里是农历初五、逢十赶集的聚集地,主要买卖布料。这条贯穿嶅阳村东西的官道,如今已被百米开外的205国道取代。
因为来往官员、客商较多,嶅阳村还兴起了乡民经营的旅店。清代文人祝维诰曾写《过嶅阳》一诗:“旅饭荒园罢,嶅山此路寻。车声下坡速,人影落桥深。野日寒逾瘦,诸峰翠欲沈。客程嫌宿早,薄暮指蒙阴。”
“俺们村在青云山前怀里。当时建围墙,主要是考虑安全。我们这里都说:‘金新泰、银嶅阳,打开汶南做皇上。’只要打开这三个庄,光棍就富裕了。”村里89岁的老人王新民所说“光棍”即横行沂蒙山的土匪,这一称呼曾在沂水、蒙阴、新泰一带广为流传。
要想富,先修路。有了官道后的嶅阳村,日渐富裕。“那时候,我们村大户人家多,做买卖的也多,推盐的、推油的等。我们这一带有个说法,‘能过九江口,不把嶅阳走’,当时无赖、地痞、流氓也不少。”王新民说。
村里人还曾效仿县志,设有八景。这些景色被文人“提携”后,镌刻于村内三义庙东墙下的石碑上,提示着后来人。
在王新民的指引中,记者寻访到几处景点遗迹。“有一景汶水长流,俺们村东的河流是汶水的源头之一,一年四季水流不断;再就是‘落阳古桥’,那时候在嶅阳河的古桥上往西看,村里的房子低矮,可以看到夕阳西下,金黄色的阳光铺满古桥的场景。”王新民说。 “五门十个翰林”也是八景之一。“围子墙的五处城门内外各有两块青石匾额,请十位翰林题字。我记得小东门外头写的是‘东海’,里头是‘学庸’,北门外是‘北斗’,南门外是‘南极’,西门外‘瞻岱’,落款记不得写的谁了。里头的也白搭了,记不住了。后来,村里嫌围子墙占地,也不闹光棍了,就把城门楼子和围墙都拆了。石匾要么埋起来了,有的还被卖了,五十块钱一块儿。”王新民说。
“还有‘七星峻岭’,俺们村北望,算上嶅山四峰,一共七个山头,像七颗星闪耀。‘嶅山万盏华灯’也是八景之一,据说是五百年明一明。”王新民说,嶅山神灯出现时,山下虽夜幕笼罩,山顶却亮如白昼,树木、山石清晰可辨,光焰可达十数里。嶅阳村西的沈家庄沈毓寅,是清道光年间进士。《新泰县志·人物》记载:“相传公(沈毓寅)隽礼部年,乡人先见嶅山神灯万盏,佥为获隽之祥,庸讵知他日效忠大节,炳于青史,又不仅为科第荣也。”
“‘龙泉印月’,俺们村小东门外有条沟,沟东岸有石雕龙头往外喷泉水。月明星稀时,月亮倒影很好看。‘四十井里’,说的是俺们村有四条十字路。还有一处是‘三山夹一井’,讲的是三个山墙中间有一处古井。”王新民带记者去看现场时笑道,“这‘三山夹一井’最没看头,有点滥竽充数啊。”
“得此即药石矣”
在嶅阳,村民至今仍称驿站为“公馆”。在曾国藩之前到达过嶅阳的行旅中,有博山籍文学家赵执信,他曾写诗《嶅阳店》道:“溪浅林荒路转生,午鸡唤客入村行。泰山东下山无数,只有嶅峰解送迎。”
还有清初著名诗人查慎行,他曾写诗比兴:“孤峰截断连山脉,大似人间独立人。”也曾写下《题嶅阳旅壁》打趣嶅山道:“高从泰岱蹑天门,凫绎龟蒙一气吞。好笑嶅山拳石耳,欲于此处独称尊。”
更多行旅的情绪,与晚清诗坛领军人物宝廷相似。他在《嶅阳旅馆望月有怀》写道:“作客历三五,行程过一千。未知故乡月,可似此时圆。路险梦难到,途长书孰传?清辉忍孤负,独坐懒安眠。”来自南京的女士柳盲卿,则信笔在嶅阳旅馆的墙壁上写道:“飘零薄命恨缘悭,旅馆凄凉百不堪。每忆故园诸姊妹,一灯飞梦到江南。”
无论北上南下,无论身份如何,在旅途中,行旅们都留有独家记忆。在曾国藩日记中,他回忆从嶅阳赶到新泰城里,吃过晚饭后,将《赵策》一二三卷酌加标识,又在一张地图上批识数处。因为写小字太多,时年57岁的他,已眼花得厉害。这一晚上,他到了二更三点才睡,结果还失眠了,屡寝屡醒。
究其原因,是因曾国藩上午吃过饭后,在嶅阳旅店看见一位无名氏留下的十一首题壁诗。这组诗创作于乙丑(公元1865年)八月,其中第九首便是讽刺曾国藩的。
巧合的是,在王新民的指引下,记者寻访到当年题壁诗的主要创作地——嶅阳驿站正房。“这房子是庄里最老的房子了,应该在150年以上。我8岁时就在这住了。”摸着半米多厚的墙壁,76岁的房屋主人王西财说。“几十年前,俺们村有16个生产队,俺是老五队。当时队里分给俺家这套房子。住在这里冬里暖和,六月里凉快。”
嶅阳驿站紧挨着官道,当年三进的院落,如今面目全非,前院成了用围墙挡起的菜地,后院被翻盖成新房,仅剩下王西财家的房子。这套房子青石为基,上垒青砖,再上是土墙,室内的房梁宽厚坚实。当年风光一时的正房,房顶换上红色铁皮后,在村中依然显得落寞。
“俺家里有个公馆里的石槽,当时生产队分给俺喂牛的,磨得溜滑。”在街头晒太阳的90岁村民梁广厚主动向记者介绍。说罢,记者随他到家中,在院子西墙下埋着一口石槽,仅露出一角,伸手摸去,果然被牲口吃草时用脖子磨得十分光滑。
面对嶅阳驿站里讥讽自己的题壁诗,曾国藩虽失眠,却用大智慧破解了。他提笔写道:“惯闻誉者,得此即药石矣。”虽然马上赴京升官,可曾国藩心里依然清醒。各种好话、马屁都听过的他,在蒙山之北、嶅山之南,看到讽刺诗后,倒觉得有几分道理,犹如良药及砭刺的石针,专治“找不着北”的病症,让自己时刻反省。
在他的日记中,十一月初四从南京启程时,途中观者如堵,家家香烛、爆竹拜送,戏台、酒席路饯者更多,满城文武士友皆送至下关……“二更三点睡。睡后,不甚成寐。念本日送者之众,人情之厚,舟楫仪从之盛,如好花盛开,过于烂漫,凋谢之期恐即相随而至,不胜惴粟。”曾国藩又抓住了本质。
1872年3月1日,曾国藩发脚麻之症,舌蹇不能语。3月12日,午后散步署西花圃,又突发脚麻,由曾纪泽扶掖回书房,端坐三刻离世。
那首嶅阳驿站里的涂鸦诗写了什么,这一悬念随着曾国藩的离开成为千古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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