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一个“家庭事业双丰收”一个老婆“跑了”,纵路途遥远,依然有人在等待他们回家 漂泊的年味,两位农民工千里返乡记

半岛都市报 2019-02-01 03:42 大字

文/图半岛记者王永端

纵然千山万水路途遥远,依旧有人等你回家。

和所有在外打工者一样,“回家过年”成了49岁的农民工陈兰领和47岁的农民工陈克杰年前最大的心事。

5年前的陈兰领会到火车站昼夜买火车票返家,而现在,他选择了乘汽车。在他看来,一站式到县城的汽车,更省事还省时间。

1月26日清晨的黑夜中,他和工友陈克杰背上行囊走出工地赶乘从家乡驶来的民工专车。整车全是农民工,全是在青岛打工的老乡。

千里回家路,整整12小时。当陈兰领背着背包迈进家门,看到的是妻子、女儿和儿子为他准备的一桌酒肉。

“家人在心中,新年在家中。”陈兰领说。

行囊是“家”

两个境遇不同的男人

陈兰领来自泰安市东平县沙河站镇杨营村,陈克杰则来自济宁市汶上县郭楼镇崔园村。

尽管两地在行政区域划分上属两个地级市,但两村相距仅12公里,两个相差仅两岁的农民工,同在青岛崂山区的一个工地做水电工,这次又要相约一道回家过年。

两人尽管都姓陈,但并非一家人。在陈克杰的眼里,陈兰领是个“家庭事业”双丰收的男人。

“你看你,有儿有女。”陈克杰下工有时在宿舍里微醉中,会提着酒瓶羡慕陈兰领,“你女儿上大学,儿子上高中,可我呢,除了自己一人,什么都没有。”陈克杰之前结过婚,婚姻中途,“老婆跑了,她不跟我”。

老婆为啥跑了?陈克杰一度怀疑老婆嫌他穷。老婆跑了之后,他从老家跟着陈兰领来到千里之外的青岛建筑工地上打工赚钱。尽管家中无老婆,仅剩下了孤零零的房子,但这个“年”陈克杰是要回去的,毕竟老家还有好几个大哥,还有一些侄子侄女。

以往在工地,陈克杰并不在意自己的穿着,尽管老婆“跑了”,自己“还要再找个女人过日子”,在回家前,陈克杰换上了在工地上少穿的羽绒服、新裤子和新鞋子。当一个中年男人单身生活久了,这个男人对未来的生活又有所期待时,他总会想象并期待着在回家的路上或在老家过这个大年时,会遇上一个知心的女人。

除了回家之前将自己好好打扮一番外,陈克杰还将自己在青岛打工的一些日常用品整整装满了一个背包、一个提包加上一个塑料大桶。他觉得,这3样就是他在外一年整个的“家”。尽管自己过日子,但陈克杰仍是个细心人,在回家前他还将塑料大桶口用塑料薄膜封住了。“这样封住便于携带,不然里面的东西会掉出来。”陈克杰告诉半岛记者。

和陈克杰不一样,“家庭事业”双丰收的陈兰领回家之前,并没有过足打扮自己,他穿了平时在工地所穿的衣服,但这些衣服在回家前是洗过的。他随身携带的一个拉杆箱和一个提兜里,同样装了他平时的一些日常用品。尽管没有更换新衣服,但1月26日清晨4时30分起床,从工地的宿舍里动身前,他还是刮了那好几天没有刮过的胡须。胡须并没有完全刮干净,还有两根在嘴唇的上方翘着。

在南方的一些省份,每年的盘山公路上会出现摩托大军返乡的身影。在山东,在青岛,这样的影像难以找到。陈兰领在青岛打工10年来,他没有骑摩托车回家过年的经历。陈兰领觉得,北方的气温低,若骑着摩托车回家过年,路途的几十个小时会将自己冻僵;除了这些外,他和众多在青岛的农民工一样,出门靠公交,并不靠摩托车。“南方少雪,北方往往大雪封路,”他说,“如何骑摩托?北方很少有人选择骑摩托车回家。”

刚到青岛的头几年,陈兰领春节回家曾选择过乘火车。那时,他会背上行囊和工友一道去火车站排队,有时会昼夜排队甚至睡在火车站大厅里,买最便宜的绿皮车的火车票。当从青岛发出的火车到达泰安后,他再背着行李排队买汽车票,赶到90公里外的东平县城。“到了东平县城,还得买到镇上的汽车票。”陈兰领说,“下了城乡汽车,再背着行李步行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家。从青岛回一趟家,得折腾一个昼夜甚至更长时间。”

2014年之后,他背着行李赶火车回家的方式取消了。“在网上买票,我们怎么会买?”陈兰领手里拿着一个老年手机在记者面前晃了晃,“我这个手机上不了网,我也不会在网上买票。”而让陈兰领和陈克杰选择乘汽车回家的另一个原因,是家乡的客车在年关还可以到约好的地点接他们这些农民工。这些农民工专车可一路将他们送回东平县城。

在2019年农历新春回家前的1月25日上午,他提前1天就电话联系了从家乡东平县跑青岛的大客车,双方约好26日一早,他和陈克杰在青岛崂山区海尔路的一个公交站点,等待接他们返家的大客车。

凌晨追车

没有埋怨,只有微笑

海尔路上的这个公交站点离两人打工的建筑工地并不远。背着背包、提着提兜走出建筑工地的宿舍时,心细的陈克杰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当时才4时50分。他们与大客车司机约好早上5时30分在海尔路上车。从建筑工地到海尔路的公交站点,两人步行顶多用20分钟,离5时30分有充足的时间。

城市的路灯下,夜间稀疏的车辆中,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到达相约的目的地时,才5时17分,这离5时30分还有13分钟。这天凌晨,崂山区的气温为-4℃。背着背包提着挎包急行,两人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身上有3件行李的陈克杰将行李放地上,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又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

两人坐在了公交站点的木凳上,在路灯下等待家乡大客车的到来。而他们背后公交站点广告灯箱上“青岛欢迎您”的城市形象标语,在夜空里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影。

陈兰领不时拿出他的老年手机看着时间,生怕大客车来不了相约的地点,而让他们这天回不了家。

当手机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5时30分,相约的客车并没有来到这个公交站点。此时,2人从木凳上挪开屁股,站了起来。他们在夜幕下使劲打量着一辆辆由远而近的大客车。当这些大客车与他们擦肩驶过时,陈兰领的嘴里不住嘟哝着“怎么还不是,说好的5点半。”

“这辆是安徽的。”又一辆大客车由远而近通过这个公交站点时,陈克杰睁大眼睛看了看说。离双方相约的时间已经过了12分钟,两人开始显得着急起来,但他俩没有一人用手机联系客车司机,询问客车的到来时间。焦急的等待中,5时47分,一辆客车向这个公交站点赶过来。当客车停在这个公交站点时,两人发现这就是他们以往乘坐的穿行于东平与青岛之间的那辆客车。

车右侧的行李厢被打开,两人没有埋怨司机晚到的17分钟,而是快速将行李一件件塞进行李厢,满脸微笑着上了车。陈克杰坐在前排的座位上,陈兰领紧跟后排坐下。车里还有6名农民工,显然这6名农民工比陈兰领和陈克杰更早一步登上这辆返乡的大客车。

年关、清晨。这两个时间段决定了此时的大客车,成为农民工回家的专车。接上陈兰领和陈克杰后,大客车沿着海尔路北行,客车没有直接驶向跨海大桥高架路海尔路进口,而是一直驶到了株洲路。中韩北侧的株洲路,已经成为农民工在青岛城区的最大集散地之一。而在以往的早上6点前,这里会集中近万名前来寻找零工的农民工。和以往不同,26日早上,株洲路上的农民工显得很稀疏。坐在大客车里的记者发现,从东向西,百米道路的路灯下只有二三百名农民工的身影。

“这里的农民工绝大部分都回家过年了。”坐在陈克杰身后的陈兰领目视着窗外,对同样目视着窗外稀疏人影的陈克杰说。客车来到株洲路同样是来接此前约好回东平老家的农民工的。在这里,又有3名东平籍的农民工上了这辆大客车。

客车沿着株洲路东行并在株洲路上调了个头,沿着株洲路西行并右拐进了海尔路。一会客车进入了李沧区。客车在李沧区的一些道路上不停地接这些背着行李返家的农民工。

6时30分,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大客车仍穿行在李沧的大街小巷里接人。对陈兰领和陈克杰而言,这一个个提着行李在夜色下急匆匆追车,又在清晨的低温里匆忙迈进客车的农民工都是他们的老乡。对两人而言,尽管是老乡,这一张张面孔又是那么陌生。记者坐在了陈兰领的身边,一名上车的农民工要坐在陈克杰身边的座位上时,陈克杰将放在座位上的背包放在了脚底,没有对身边这名陌生的老乡搭话。

青岛,将他们吸引。为寻梦,他们来到遥远的异乡。当老乡们同处一车,却又互无话语,陌生异常。这,或者就是农民工游走在城市与家乡间另一种真实生态。

客车售票员是一个微胖的男子,他的电话不停响起。这些来电都是要返乡的农民工打来的。

一个返乡的农民工在相约上车的地点,没有发现这辆大客车,忍不住给售票员打来电话。售票员告诉对方,车已经驶过了相约地。可这名农民工却在电话里焦急地声称没有发现大客车。售票员则扯着嗓门询问这名农民工在哪里。当农民工说在马路的对面时,售票员称已过了那个相约地点,不再回去,让这名农民工次日再回家。显然,那位夜色下出门背着行李等待许久的农民工,已经赶不上这班返乡车了。

路上气息

“命令”下关掉的抖音

当客车驶离李沧区域时,53个座位的客车还没有满员。客车一路北行,驶向汽车北站区域。沿途,一个个农民工急匆匆上车,急匆匆找座位坐下。车厢里,有壮年、有老人、还有怀抱孩子的女人。

被接到车上的农民工越来越多,车玻璃内侧蒙着一层露珠,暖气片的温度让一些农民工开始脱下裹在上身的外衣,密闭的车厢在暖气片的熏蒸下散发着一股酸臭味。一名农民工用售票员卖票时一同递上的塑料名片,使劲刮着手掌上和着汗渍的灰渍。车上的酸臭味来自他们的身体和衣服。毕竟,他们的工作环境并不允许他们常洗澡或洗衣。

当53个座位全部坐满农民工时,已是8时30分。此时,是陈兰领和陈克杰4时30分起床的4小时后。尽管那个微胖的售票员的手机仍不时被农民工打进,但满员的大客车没有借当下生意爆满的良机,再冒超载之险向车内塞人。

客车驶过汽车北站周边,沿着胶州湾高速公路西行。不上海上大桥走近道反要转远路,这或许是司机出于海上大桥收费的考虑。

载着50多个农民工的返乡客车穿过胶州湾高速,直奔青兰高速。客车一路向西,向离青岛490公里外的东平县城进发。车窗外直射的暖阳,并没有让司机将车内暖气调低。显然,暖阳、暖气再加上满车的农民工呼出的热气,已经使得车玻璃上的水珠积多成流,除了更多人将上衣脱掉外,还有农民工为了遮阳使劲撕扯车窗上的布帘,甚至有布帘就这样被撕扯下来。

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售票员开始挨个座位查票。售票员走过陈兰领和陈克杰座位前,两人将票捏在手里举起。查了两遍,售票员发现有一人没买票,当查到第三遍时,售票员才发现是一个6岁的孩子没买票。显然,这个春运,在一些农民工回家都难以乘车的当下,孩子占着座位却不买票,售票员为这事与孩子的爷爷争论起来。

“我们昨天给车老板打了电话,车老板说孩子不用买票。”孩子的爷爷对售票员要求买票有些微词。“你家孩子身高超过了一米一,不买票不行。”售票员有些强硬。双方在众目睽睽下争论达三四分钟,后来孩子的爷爷拨通车老板电话,车老板要求买半票,争论这才罢休。

车厢里,有人嗑起了瓜子。嗑瓜子的声音被坐在车厢前端的售票员听见了,售票员头也不回就开始发声了:“嗑瓜子的别嗑了,回家嗑去!”售票员的这一“命令”,让正在座位上嗑瓜子的一个老太太,赶忙将攥在手心里的瓜子放进了袋子里。

近千里的返乡路,手机成为一些农民工中途解闷的娱乐工具。当一个农民工手里的手机抖音声响惊醒正在蒙头入睡的售票员时,售票员喊起来:“玩手机的把声音关了。”正看抖音起劲的这个农民工,赶忙将抖音的声音关掉了。

对于发生在老乡身上的这些争论,似乎都与陈兰领和陈克杰无关。

客车驶上高速公路时,陈兰领沿途躺在靠背上睡觉。他睡得很香。尽管客车的马达声和着车体的风噪,坐在陈兰领身边的记者,仍能听到他时不时的鼾声。身材矮小的陈克杰没有入睡,车内的这些争论穿过他的耳膜时,一言不发的陈克杰的视线在窗外。

从早上不到6时就上车的陈兰领、陈克杰直到上午11时的整整5个多小时里,没有喝水,没有如厕。11时10分,当客车到达青兰高速沂水服务区时,车在这里停下来。“车停15分钟,赶紧下车大小便。”司机站在车厢里大声吆喝,“买方便面的,泡了尽快吃。”

司机的吆喝声,惊醒了睡梦中的陈兰领。随着车门的开启,陈克杰和陈兰领踉踉跄跄下了车。

故园重逢

12个小时,笑容和梦

两人和满车的农民工一样,径直向服务区的公厕走去。出了公厕,两人又来到了服务区的食品超市。从出门到停车的6个多小时里,两人没有喝一口水。在食品超市,陈克杰开始站在货架面前选起了一些小食品。记者发现,他选购的这些小食品不是成人吃的,而是孩子喜欢吃的。陈克杰说,他将这些小食品带回家给大哥家的孙子吃。看来在家族中已是爷爷辈分的陈克杰,尽管自己单身,但爱心满满。

和陈克杰不一样的是,陈兰领没有购买小食品,他的眼睛盯上了货架上12元每瓶(248毫升)、沂水当地产的黄精酒和7元每包的小烤肠。陈兰领提着一瓶黄精酒和两包小烤肠去买单。让记者有所诧异地是,6个多小时不进水的两人并没有在服务区购水,而是分别提着小食品、白酒和小烤肠上车了。

早在5年前,陈兰领每次从青岛回老家,总为孩子带上一些青岛特产,现在他已经不再为两个孩子购买了。“青岛有的,我们老家也有。”陈兰领说,“5年前还买不到,现在在老家都能买到。”

6个小时可以不喝水,但这个来自程咬金故乡的陈兰领要在车上喝酒吃肉。

他对着酒瓶口,喝一口酒,吃一口袋装烤肠。不大一会,2包烤肠和2两多50度的白酒已经下肚。若不是记者提醒,他或许会将整瓶的高度白酒喝下。在将剩余的白酒装进上衣的口袋后,酒未足肉已饱的陈兰领又开始躺着睡觉。他这一觉醒来时,已是2小时之后的下午2时。大客车已经驶入泰安市境内。

他醒来时,口中满是酒气。他将兜内的手机掏出,看了看时间,之后将手机的电池抠出,拿出青岛的手机卡,换上了泰安的手机卡。对于在青岛的工地上每天能赚230元、每年打工时间300多天能赚7万多元的陈兰领而言,回家用当地手机卡是为了节约话费。

就在他换上当地卡不久,他接到了女儿打来的电话。女儿在电话里询问他何时到家,家里已经为他准备了饭菜。接到上大学放假回家等待自己回家的女儿的这个电话,一路少有笑容的陈兰领笑了起来。陈兰领上次回家是在中秋节。100多天没有回家的陈兰领,接到女儿的这个电话如打了鸡血,他用旁边车窗上的挂帘使劲擦了擦车窗上的水珠,精神饱满地目视着窗外。

客车行驶在泰安市前往东平县的公路上,一个半小时的城乡路,下午3时30分,客车顺利到达东平县城。这辆没有驶进东平县汽车站的农民工专车,驶进了位于县城东南的一个大货车租赁场。这个每每有货车驶过的租赁场里尘土飞扬。这里,是当下这些从远方回家农民工的集散地。客车驶来前,车场已经聚集了六七辆小型面包车和商务车。这些小车为送农民工回乡下而来。

和整车的农民工一样,陈兰领和陈克杰下车从行李厢里拽出了行李,静待司机分车。“去哪里,去哪里?”小车司机站在下车的农民工之间吆喝着。

现场秩序乱糟糟。

陈克杰的老家在济宁市汶上县郭楼镇崔园村,这个村子由于处在济宁市,离他下车所在地还有50里路,提着3个大包的他站在车场的泥土里,等待前往故乡的车辆。下车后以为能马上被送回家的陈兰领并没有像他想的一样,他后来又被司机要求上了大客车。在货车租赁场的大客车上,陈兰领足足等待了40多分钟。当另一辆来自青岛的农民工专车驶进这个租赁场,两车前往沙河站镇方向的农民工被集合在了一辆车上,伴随着路面飞扬的尘土,大客车驶出租赁场,奔向陈兰领的老家杨营村。

与100多天前陈兰领回家时相比,从城里返回乡村的路上,到处散发着新年的气息。“10年前,我从外面打工回家时,村子里的小轿车是希罕物。”陈兰领看着停在村边道路上的一辆辆轿车说,“现在小车到处是,农村富裕了,农民的手里有钱了。”

当带着行李的陈兰领迈进家门,出现在妻子、女儿和儿子面前时,已是下午5时。从他早上出青岛工地宿舍到走进家门,千里回家路,他用了整整12个小时。

陈克杰回家的路比陈兰领波折。陈克杰乘坐了一辆小型面包车离开县城返家。小型面包车一路颠簸,当他赶到家时,天已擦黑。风尘仆仆的陈克杰卸下行囊,没来得及喝口水的他就带着在路上买回的小吃,赶到侄子家,并将这些小吃递到大哥家的孙子面前。

孩子们笑了,陈克杰也笑了。

回家后的第一顿饭,陈克杰是在哥哥家吃的,餐桌上围拢了一大家子人。显然,这个新年里,对每年能赚六七万的陈克杰而言,他最希望的是遇上陪伴自己下半生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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