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故乡

皖北晨刊 2020-12-11 18:39 大字

陈晓卿,安徽省灵璧县人,纪录片导演,腾讯视频副总编辑,美食专栏作者。代表纪录片作品有《龙脊》《森林之歌》《舌尖上的中国》1、2季,《风味人间》等。

陈晓卿

最好的早餐

读《暴食江湖》,一篇关于早餐的文章写得精彩,焦桐先生很文艺地把早上这顿,称作“一天中最初的期待”,听起来如情窦初开般美好。字里行间,他甚至不能苟同将早“餐”说成早“点”,生怕吃简单了。如果因为赶早而“吃得粗鄙”,则一天都会“觉得面目可憎”。如果想到翌日清晨即可吃到美味,则“心中就绽放着桔梗花”。真浪漫啊。焦先生生活在台湾,换到北京,想吃得精细而丰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北京吃早餐是一种无奈。上班路远,堵车,加上爱睡懒觉……像我这样,渐渐几乎与早餐绝缘。最多,勉强在离家前喝杯牛奶,出门上锁,最后一口随着电梯门关闭匆匆咽下,早餐即告结束。我的生活多么面目可憎,而且可憎了好几年。

年初蔡澜先生来京,约了在他住的酒店吃早饭。到时见他点了京味早餐套装:粥、豆腐脑、火烧和小菜。我犹豫半天,还是要了西式套餐,看上去更实惠一点。蔡先生不解,为什么在北京不吃当地的美食?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在我看来,酒店里是没有好早餐的,最好吃的早餐都在居民区的寻常巷陌中,冒着烟火气的地方。比如你可以站在锅灶前跟店老板说着咸淡,或者用筷子在卤蛋的锅里仔细寻找最入味的那一只……这种感受在酒店里永远无法实现。

这一点,我和焦桐先生的想法一样——只要好吃,可以为了一碗煎蛋面走半个小时。酒店的早餐,永远是程式化的食物,果腹可以,享受则远远谈不到。因此,哪怕麻烦一点儿,我都要去实地,找最本地化的小吃,像重庆的小面、西安的腊汁肉夹馍、桂林的马肉米粉、郑州的胡辣汤、安庆的猪肝圆子……这也是我喜欢出差的原因,工作时间有一定弹性,可以安稳享受美味。在外地,我每天吃早餐的习惯会自动恢复,而且居然也充满了“一天中最初的期待”。

今年清明节假期,带儿子回安徽宿州老家,老同学把我们安顿在宾馆住下,还交代好了早餐,“自助餐,干净卫生”,同学说。然而连续几天的免费早餐券,我一直没有用过。老家地处皖北,属欠发达地区,在菜系上也有四六不靠的尴尬,但毕竟是童年的味觉记忆,饭食,尤其是早餐的饭食,对我的吸引力依旧巨大。天麻麻亮,我迫不及待起身,并强行叫醒了熟睡中的儿子,他睡眼惺忪一路踉跄地跟着我,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大河南街。

街道位于这个城市的老城区,早上的雾刚散,路旁的摊档仍笼罩着浓浓的水汽,窄窄的小街一眼望不到尽头。东段是菜市,弥漫着芝麻香味的榨油作坊,白铁皮的大盆里浸着新鲜的螺蛳,旁边是挂着晨露的水萝卜笋瓜荠菜茶豆……翠绿一片。西段则布满早点店铺,我最喜欢的一家吃“SA汤”的店子就在这里。

SA汤是淮海地区特有的一种早餐。将鸡骨头长时间煨煮后,撒鸡丝、薏仁、姜米、花生继续熬,吃前在碗中将鸡蛋打碎,滚汤倒进碗里,鸡蛋立刻温润地变成蛋花。和很多小吃一样,民间传说这种汤也是乾隆老师在微服私访途中不辞辛苦“偶尔”发现的,“SA”字是个自造字,写出来就是sa。也是“据说”了,此字正是出自乾隆的御笔。

比起所谓御笔,我更愿意相信可考的历史。这家早点铺我已经吃了二十年,坐在并不宽敞的店中,对面一个中式院落,便是淮北地区最早的基督教教堂之一,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当年运河横穿这座城市,早点铺的位置正是河床所在,1917年,赛珍珠和她的农业专家丈夫应该就是从这里上岸,用五年的时间感受这贫瘠而美丽的皖北小城,她的成名作《大地》写的也是这块土地的故事。赛珍珠在宿州真正的故居已荡然无存,只有这座福音堂里还象征性保留了一些与赛珍珠相关的物品。赛珍珠在自传中写到宿州,在这里,她“找到了人类最纯真的感情”。

不知道赛女士是否吃过SA汤,我儿子从一岁那年回老家,就喜欢上了这东西,所以到了店里,他的眼睛立刻开始放光。安顿他坐下,要了汤,我便出去帮他一路打点其他的吃食。隔壁就有一种糖糕,类似北京的炸糕,不同的是,这儿用烫面炸,个头也小得多,馅也只有猪油和白糖,外酥里嫩,咬一口,里面的糖霜会顺着嘴边流下。再隔壁是打烧饼的焖炉,一口缸反扣着,下面是炭火,缸壁上贴芝麻烧饼,黄澄澄,暄腾无比。斜对面是卖果子的,所谓的果子是用水烙馍(春饼)撒上绿豆芽、香芹和玫瑰大头菜,然后放上一根刚刚炸好的、还烫嘴的油条,春饼柔软弹牙,油条格外松脆。果子店旁边是卖菜盒子的,用肉馅粉条清油五香粉和面,小火煎炸……

我一遍遍往回送吃的,儿子满头大汗心满意足地享用,这种温暖的成就感,仿佛让我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某一个清晨。当时,父亲第一次带我来到这里。他彼时关切的眼神和微笑,此刻也准确地浮现在我的脸上——这便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早餐。吃罢饭,在路口符离集烧鸡店买了几块鸡杂,咀嚼鸡胗清脆的声响,不紧不慢地伴随我们,行走在洒满阳光的老街上。

荠菜花

过了元旦,北京一家超市里就有荠菜卖,大塑料袋装着,碧绿碧绿的。每次从旁边经过,都忍不住上前摆弄两下,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工夫料理它,但还是愿意放纵自己假装购买的小冲动。

三月三,荠菜赛灵丹。其实再过几天的清明时分,才是吃荠菜最好的时节。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满眼是正在开花的油菜和拔节的小麦,一片片绿的,一片片黄的,好像无数块巴西国旗。我和两个妹妹,每人拿着一把油漆工刮腻子的小铲子,行走在田埂上。这正是挖荠菜的时节:再早的荠菜味道不够明显,而且不多;晚半个月,它又老了,不能再吃。

小妹跟着纯粹是起哄,顺带做一些户外运动,大妹则是挖荠菜的主力。她跟外公外婆长大的,天生认得荠菜的长相,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得不服。一面挖,大妹一面讲解。但说实话,荠菜挺难辨别,认荠菜这件事,曾耗费了我好几年的时间。你说边缘是锯齿状吧,也不完全对,说像钥匙的齿牙,它的头又是圆的……当然,荠菜也有好辨认的时候——不过那时已经不能食用了——我指的是开了花的荠菜。

荠菜开的花小小的,白色。在一本植物图谱(印象中为汪曾祺先生所绘)中我看到过,确实不打眼,花落结子,荠菜短暂的一生也就结束了。图谱的文字描述很文学,说它“纯朴而不张扬”,好似“邻家姑娘”一般。难怪我辨认荠菜的道路这般坎坷,邻家姑娘嘛,就徐静蕾老师那种,不值当花上大把时间去琢磨——这不是我的个人看法——前一阵子《投名状》上线,我的一个同事坚持说这戏不真实,具体不真实的地方,他认为,刘德华和金城武俩那么帅的爷们儿,吃醋打架是允许的,但断不会因为徐老师……当然同事只看皮囊,没有注意到徐老师双馨的德艺哈。

回到荠菜。每次我们要挖满一篮子荠菜才会回家,我妈接过篮子开始择菜,择完只能剩下大半筐——主要因为我还是带回了诸如苦麻菜、灰灰菜等等一些近似野菜。荠菜也分两种,田埂上的和麦田里的。田埂上的伏地生长,每日光合作用充分,颜色略深,味道浓郁;麦田里的,也就是北京超市里卖的那种,碧绿油嫩,体形也大一些。前者适合做馅儿,后者更宜羹汤。但,不管哪一种,我们采回来之后,便是对父母的要挟——饺子、馄饨还是肉圆汤?每一种都能满足我们旺盛的肠胃以及馋猫般的味蕾。

然而我们勤俭的妈,绝不会因为我们的劳动而牺牲口袋里的钱。她身边随处都能找到不买肉的理由,“这月家里财政紧张”,“今天太晚,卖肉的下班了”,“荠菜烩豆腐你没吃过吧”……我爹则是个乐观主义者,他发明过摊荠菜饼、炝炒荠菜、荠菜蛋花汤……更令人发指的是,他给我们做过凉拌荠菜:把荠菜焯熟,盐去水分,佐以香醋、香油,一道凉拌便上了桌。一家人,居然也吃得山响。

我注意过父亲放香油的动作,香油瓶是医院的盐水瓶改装的,我爹每次会在凉菜里倒入两滴或三滴,收回的时候,他会在瓶口轻轻舔上一下,然后做一个很满足的表情。我记住了这个动作,也沿袭了下来。后来我读研的时候,有次同学聚餐,给大家凉拌豇豆,最后注入香油的时候,我像我爹一样先把舌头束成三角状,在香油瓶沿上轻轻舔了一下,结果,同学们舆论大哗,齐声谴责我太恶心……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老子传下来的东西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不加配搭的凉拌显然不是烹饪荠菜最佳的方法。荠菜的香味很素,很窄,需要用动物油做牵引,它本身的香味才会彰显出来,进而无限放大,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做荠菜的时候喜欢用它来包饺子、氽肉圆汤的原因。可能我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吃过素炒荠菜、荠菜清汤以及凉拌荠菜的人。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食欲,依然让我们甘荠菜若饴,以至于年复一年,我和妹妹们一到清明仍然有到城外挖荠菜的冲动。

后来,我和妹妹离开家乡,最后寄居北京。大概是十年前,大妹家买了房,孤零零的塔楼前面便是大片的麦地。我对麦子有兴趣,一路摸索过去,竟然在冬小麦的丛中找到了大片大片的荠菜!我如获至宝。此时,超市里已经可以轻易买得到肉馅,那一天,我们以荠菜为主题,吃了饺子和冬瓜荠菜圆子汤,那种馨香让我们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

春在溪头荠菜花。说得好,要体会春天,最好到乡野中去。稼轩词中的上句则是:城中桃李愁风雨,是啊,不能待在北京这地方,而要去乡下,有蓝天,有野花,没有沙尘,也没有堵车,更没有火炬。

所以我准备收拾行装,回老家一趟,就今天,约老男人喝个大酒,就走。

弯腰青

尽管不属兔,但我是一个萝卜爱好者。我喜欢北京天源酱园的甜辣干、萧山钱江牌萝卜干、扬州四美酱菜的萝卜头,也喜欢东北的萝卜炖腔骨、江西的大锅萝卜片、广东的萝卜煲牛腩以及南点中的萝卜丝饼……我甚至因为萝卜而喜欢上了好莱坞的朱莉娅·萝卜丝——那个美丽的长着一张气吞山河大嘴的美国女青年。

但如果说论及生吃,全世界的萝卜加一块,似乎也赶不上我老家的弯腰青。

老家是黄泛区,沙土地,适宜番薯、萝卜这样的根茎类植物生长,比这种自然条件更重要的是,小时候家里穷,不可能有这么多水果供我们选择,于是,这种从内到外呈统一翠绿色的萝卜,便成了饭后餐桌上的一道风景。吃罢饭,全家人围着桌子,几瓣切得齐整的青萝卜条,把满屋子吃得山响——这种记忆是无法复制的。

不记得谁曾经说过,中医是一门传统艺术,讲究的是说学逗唱,因此国人便有了“萝卜青菜保平安”、“萝卜就凉茶,医生满街爬”、“冬吃萝卜夏吃姜,不找医生开药方”、“萝卜上市,医生无事”等等等等的说法。都知道萝卜通气利便——吃的人很享受,但不管你利了便还是通了气,享受的是自己,而往往你旁边的人会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见过吃萝卜最惨烈的情形是在故乡的老式浴池中,休息室里永远有一分钱一杯的六安瓜片和三分钱一只的萝卜待售,瓜片显然是低等级的,基本以茶梗为主,萝卜则是当地的,皮已经刮得很干净,售者用镰刀(就是割麦子用的那种镰刀的头)轻轻纵切,萝卜体内传出嘎吱嘎吱的夸张音响。一些在我们看来的有钱人往往会端上一杯茶,深呷一口,放下杯子,腾出手来,抚摸着自己刚刚修完的光滑的脚后跟,另一只手则掰下一片萝卜,送进口中咀嚼,萝卜肉质如翠玉,呈均匀的半透明状,晶莹饱满,鲜明地映衬着享用者疲沓的肉体。

除了我的老家,据我所知,很多地方都有生吃青萝卜的习惯。比如天津,原则上是凤阳人的后裔,加上淮军的因素,青萝卜自然成为那方人的宠物。江苏徐州更有八大怪的说法,其中一怪就是萝卜当做水果卖。我家乡皖北的青萝卜则要数宿州的高滩。现在这种萝卜已经有了新名字,水果萝卜,外观碧绿,圆筒形微弯,青皮青肉,个大匀称,口感甜脆微辣多汁,老家的买卖人还与时俱进地给它加上了无公害、纯天然的标签。

同事曾认为我言语夸张,把我老家送来的萝卜摔在地上,果然萝卜怔裂,一碎为四,可见其通体酥脆,不是北京的心里美能比的。80年代曾经反复听到一首充满着萝卜嗝味儿的歌曲,叫《心里美》,歌曲用比兴手法从心里美萝卜唱到了五讲四美三热爱,歌词的结尾部分好像是“亲爱的朋友,看看你心里美不美”。我听到这首男低音独唱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在北京也吃过那种又艮又硬的心里美萝卜,听到它被那么讴歌,心里不禁想:这事儿,真有点儿扯。

前几天,老家的朋友又托人带来几箱弯腰青,同事和我一大早赶去长途汽车站取回来。路上,同行的朋友很不理解:“不就是萝卜嘛,值当这么大老远地运来?”他不懂,这里承载的是一种地域优越,直到现在,我都为弯腰青自豪着。

但这种自豪仅仅维持到今天晚上。同事请吃胶东菜,席间,上了一道潍坊萝卜,生吃的……天,完全没有辣味的萝卜!甜甜的,脆脆的,这,这,这好像才有资格叫做水果萝卜吧?我吃了好几块,坐在那里,说实话,有些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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