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老友王中秀:卅载情谊苦追忆 “一如七月”成诀别
知名艺术史学者、黄宾虹研究专家王中秀近日在上海辞世,其追思会于今天在上海举行。
王中秀先生是一位低调而踏实的学者,长期从事上海近代美术史料辑佚、考辨,对大量黄宾虹第一手资料进行了整理、编撰与研究。“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er.cn)刊发的此文为广东美术史学者黄大德先生对他的追忆。
王中秀像 澎湃新闻 蒋立冬绘
是什么时候认识中秀的,已经忘了。印象最深的是,在2005年12月在杭州举行黄宾虹诞辰140周年、逝世50周年的活动时,他邀我参加。两人一见面,紧紧地相拥,然后他向与会者说,黄大德的父亲黄般若和外公邓尔雅都是黄宾虹的挚友,我们通信十五年了,但这是第一回见面。那么算来,大概有三十个年头了。至于怎样认识的?肯定是他打听到我们家与宾老的关系,也知道我搞美术史,便给我写信询问先父、先外祖与宾老的交往、宾老在广州的活动以及各种资料吧。九十年代电脑普及之后,我们便用邮件开始了更频繁的通信。遗憾的是,我的东西杂乱,一时无法找到他给我的早期的信件。
1976年的王中秀 谢春彦摄影
那年在杭州第一次见面,四天三夜,我们彻夜长谈,好不痛快。他是个山东大汉,身体健壮,热情爽朗,善于交际,声音充满磁性,可惜言谈中不时夹杂着上海口音。我和他相反,南方人的身材,不善交往,更不善处世。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80年代从工厂调到文化出版单位后才开始无意间闯进美术史领域的。但我是从84年开始,他是87年开始,为此他戏称我为“老前辈”!他说我有家学渊源,其实我初中没读完,毛笔也不会抓,而他早已是岭南画派传人黄幻吾的弟子;他专注的黄宾虹研究,因他的《黄宾虹年谱》而引发学界开始关注宾老,黄学已然成为国内外学术界的“显学”,而我关注的广东美术史,踩的是的“雷区”、“禁区”,被朋友称为“地下工作者”;他的黄宾虹研究是单位立的项,一起步便直奔主题,而我仅凭一己之力,一股蛮劲,觉得还需先把广东五十年来的史料梳理出来,先从漫画及与之相关的人物着手;中秀兄凭借着他长袖善舞的交际能力,广为搜集资料,与世界的学者都有切磋交流,而我孤军奋战,独学无侣,奔走于穗港的图书馆和走访老前辈。因此,当我们认识时,他已硕果累累,而我只发过几篇小文章。称我为“老前辈”,实让我惭愧万分!
2010年,王中秀(右)与作者(左)、黄宾虹女儿黄家映(中)在广东
杭州之行后,2007年10月,我到北京看望黄苗子先生,然后专程到上海拜访中秀兄,他两口子很客气,执意让我住在他家,一来让我省些住宿费,更重要是趁此难得的机会两人多聊聊。一连四天住吃都在他家,从早到晚,聊的都是文献资料、课题选取,考订考证。他还陪我去上海图书馆,去看望宾老的儿媳、孙女。
王中秀研究黄宾虹整理的资料
打这之后,我们之间有了更多相互的了解,我深深佩服他的坚持、执着、对美术史全身心的投入,由此也坚定我了在美术史领域义无反顾地前行。回来后,我们,还有再新兄三人的邮件不断,有时一天六七个,围绕着黄宾虹展开了一系列学术对话,并不时探讨着中国美术史的建构。通过思想、资料的相互碰撞,我们深深感到当前最重要的首先是深挖北京、上海、广州三口井。中国近代美术史研究应以三地的地域美术史为先导。而在2010年前后的两三年中,讨论最多的是国画复活运动的课题。我们互抛材料、讨论、切磋,当然也有不同意见的激辩。在那不断的碰撞与激辩中我们都各自产生了新的灵感、新的思路。随后,我们仿佛都找到了新的课题,他做王一亭、曾熙的年谱长篇,还应付着数不清的研讨会、稿约,不久他又告诉我,必须做刘海粟的年谱,并找到了上海图书馆的王曼隽合作。而我随着新材料的涌现,兴奋点接踵喷发,还有不少项目必须要参与,各自忙得不亦乐乎,彼此通邮也慢慢少了。
他曾数度到过广东参加研讨会,一次是东莞莞城美术馆与浙江省博物馆合作,策划了黄宾虹精品展,并请他去东莞做个讲座。夫人陪他同行,把我也拉去了;一次是他到深圳开会,回程来广州到寒舍小坐,我们夫妇请他吃过一顿便饭。去年6月,广州一个拍卖公司想请中秀先生做一个关于黄宾虹作品鉴定的学术讲座,请我帮忙邀请他过来。我本来不主张年事已高的他四处奔波,但耐不住朋友之托,试着给他打个电话,谁知他一口答应,并说黄宾虹作品的鉴定,正是他琢磨了许久的课题,愿意来讲一讲。我担心他的身体,嘱咐他让太太陪同。谁知他竟单刀赴会。本来讲座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但讲了两个小时他还意犹未尽,我赶紧让工作人员示意他停止。一停下来,台下的几个藏家走上台上,拿出藏品请他鉴定,我连忙冲上台去把他护着:“老师累了”,便把他架走了。与此同时,几个文博单位问我能否请他去看看他们的藏品,我都给挡驾了。会后,他说现在身体已不如前了,有点累。但如果讲下去,可以再讲两三个小时。
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2017年6月,王中秀先生在广州讲黄宾虹作品鉴定
中秀兄不喜用手机,以前外出带的是夫人的手机。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居然玩起手机来了。去年来广州,他主动要我加他的微信。就这样,我们又开始转用微信互发资料、图像,讨论切磋,好不方便!
今年11月22日,收到中秀的一条微信:“大德兄,明天也许我又要住院,通信又得依赖您,一如七月。” 这“一如七月”,指的是七月他曾大病一场。
7月10日上午,中秀发来微信:“最近由我太太和你联系,微信号名片已发给她。”开始我并不在意,只要有点奇怪:干嘛这样周折联系?一想可能有些蹊跷,立即问他,他问说:“百病侵身,老年的无奈。命运如何,听天由命。由于再新兄邮箱无法联系,请转发给他。天下友人不过寥寥。”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不想任何人知道他患病住院,但又必须和我、再新保持沟通。我立即致电中秀夫人韵芳嫂,才知道他已入院治疗多日,说是糖尿病,但又“疑似胆囊和胃有肿瘤”,要他肿瘤医院作进一步检查,王太极度焦虑、彷徨,电话那头好像在哭泣:“一进肿瘤医院中秀肯定会精神崩溃,我已拒绝检查,他绝对经受不了开刀化疗放疗生不如死的痛苦过程,只要血糖维持正常,相信他能开心地陪伴我再走下去。你看怎么办?”这些年我先后见过许多老朋友因癌症而痛苦离世,因此我说坚决支持你的决定。随即把我们之间的微信内容如实转发给再新兄。再新是中秀的挚友,中秀一切研究都离不开他的学术支持。再新收到消息后的复邮,我也转发给嫂子。
嫂子拒绝了检查,第二天傍晚,嫂子发来微信:“今天我终于放下心了。他的脸胖了点,精神好多了,又在发牢骚了,怨医院只会收钱,治不好病。看到他又有精神在啰嗦说明他又逐渐恢复体力了。他会好的,我有信心。”12日,嫂子来信说“下午出院。不能走路。医生诊断骶管囊肿可能,腰背部皮下组织影稍肿胀,是由此引起不能走路”。并发了张进院前照片,看着他那憔悴的病容,让人揪心。晚上,那边厢中秀来信:“到家了,又要为杂事操心,过去以为来日尚多,如今却感觉空间小了。我没有骗你,进来时真是精神萎靡,逃过一劫。努力恢复到自己的节奏。那个节奏只属于自己。”这边厢,嫂子微信也到了:“医生说到三甲医院会诊,要开刀,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路不能走,就意味着不能叫出租,我一人无法搬动他。女儿又要到玉树一个月。在上海几乎都难见一面。他一回家就扑在电脑桌边。”我焦急了,马上给他们打电话,老两口轮着说话,聊了40多分钟。中秀的声音依然那么响亮,笑呵呵的,很是淡定。听到他的声音,我也放心不少。我劝他暂时离开电脑,千万不能久坐,要多活动,走一走,并给他一些康复的建议。过了一个钟头,他发来走路的视频。走得还可以啊。我高兴地说:“天天坚持走几次吧,每次起码十分钟。控制坐的时间。”
谁知13日,他说:“不做点什么,整天空落落的。无所事事,更叫人受不了。”我劝他:“敢于直面现实,是需要勇气的。我们都老了,放慢节奏吧,好好地享受余下的时光吧!”
但是我深深知道,他和我都一个德性,都是闲不下来的人,只要能面对电脑,就有写作的欲望,就是病了,只要脑子清醒,在床上也会思考无穷无尽的问题,停不下来。这就是我们的致命伤。但我只能劝他放慢节奏。后来他报喜的信多了:有饥饿感了、馋了,甚至到了想偷吃东西的地步了、脸胖了,我明白他又要大干了!
王中秀先生在学术交流中
可不,20号他告知:“昨晚睡得不错。和华天雪微信聊天甚洽,忘了自己是病人。思考就如打牌搓麻将一般,可以忘忧、可以乐怀。”
22日:“昨天聊微信,他们有人想把黄宾虹鉴定(研究)拍摄成视频,我想改成闲聊的形式。这涉及理论和技法,我和再新也常讨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涉及黄宾虹的特异性的表现形式。”
26日:“去年在广州做(鉴定)讲座的内容预备扩充做视频,是北京华天雪策划的。体力精神还能应对。赞助者是北京,华天雪找的。如果真那么无所事事,人就废了。那个题目是黄宾虹系列的一部分,所以你(去年)一说我就来了,热热身。写不成,做视频也好。本来以为做不成呢。”
至此我才明白去年为什么他那么容易答应到广州讲座。雄心勃勃,早有预谋!
29日:“今天讲鉴定三个多小时,不过不累。试讲,中国美院来人,就讲给他们听。他们也想做视频,作教学用。我一面做笔记,一面微信商谈视频事,很有趣。”接着,告诉我和王曼隽应付北京的稿约、让她写《前刘海粟时代的上海美专》,继续和我讨论国画复活运动的问题。
刚好在这个时段,我工作大忙,要应对一拨拨人,差不多要累坏了,没及时看更没及时复他信。他火气上了:“你怎么连我的微信也不看?你平日做什么?呆坐吗?呆坐有秘诀吗?我学不來。有以教我?”我赶紧告诉他我忙的情况。接着,他把再新的日本学生亮子发给他的大村西崖《中国旅行日记》转发给我。于是我们又从陈师曾的《文人画的价值》谈到大村西崖《文人画的复兴》。此前我们都没见过西崖的原著,于是我通过友人急急找到此书的扫描版发给他。借着我们刚找到的大村日记和他的《文人画的复兴》,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对国画复活运动的探讨。他首先想到的是1923年上海美专国画复兴和资深报人胡怀琛在1933年提出1923年就有国画复活运动的关系。而我却有大彻大悟之感:必须要从国内外的大视野、大背景来观照中国国画复活运动。但我没敢和他深入讨论下去,一则我那段时间忙到极致,无法抽空逐一梳理;二则一旦三言两语告诉他,按他的脾气,肯定引起他的研究兴致,令他高度亢奋,迫使你无休无止地讨论下去,这样势必影响他已逐步形成的慢节奏。
这不,没过几天,他又问我:“脚肿了,有什么方法?”,稍后又说要用针灸治肺经了。但仍说自己“精神可以,不像病人”。就这样,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有病,更不希望人知道他曾在死亡线上走了一趟,所以自从出院后,继续地思考、做笔记、做视频、写文章,而各方神圣不察内情,以为此时的中秀还是此前的中秀,不断地打上门来,嫂子这个贤内助的角色也无能为力。9月14日,他竟拍了200分钟的视频,拍完才告诉我“第二天感到累,看来我依然没有脱离虚弱。比一年前差远了。下次不能这样做了!”但又若有所失:“我真不知道到那里找乐子”。我不得不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要注意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好好保重。病了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而关系到家庭、子女、朋友,让他们也不得安宁。”他看后,可能陷入了反思,终于明白了:“如果不是这场大病,我没有老年人的概念,以为是仅仅是年纪的变化。这次生病全靠老伴,如果没有她,我就完了。”
王中秀去年参加澎湃新闻与中华艺术宫主办的山水画展的作品介绍
时间进入11月。1日,他在朋友圈读到我新近发表的谈李铁夫的文章,他马上来信说这文章风格不同于过去的,是下过工夫的,他很喜欢。并谈到自己写文章的体会:有了点新材料,有了点激情,有适当的场合才会写,不人云亦云。看来,因为健康原因,以后不会再写了。到这年纪份上,什么都看淡了。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换了平平淡淡吧。”
可惜的是他醒悟太迟了。22日,他就发来那条“一如七月”的信。还淡定地说:“不碍事,去几天好了。”我立刻预感到这样的反复,凶多吉少了。我焦虑地等待着消息,第二天晚上,嫂子发来的第一条微信,告知他已经肺衰,现在只能住院用激素治疗。他实在太倔犟了,我也没法。现在他呼吸困难,所以不能料理自己生活,全部靠我。24日:“心跳只有50”;25日0时59秒:“发出病危通知书。肝心肺都衰竭,现上呼吸机”;早上9;57分,发来了他在病床上的照片; 26日11;20:“已进入瑞金医院抢救室”。19;39分,嫂子发出了绝望的来信:“没有办法了。只能放手了”;随后说:“他太痛苦了 ,他说他认为今晚过不去。昨天写遗嘱。他拉着我的手不放,医生开恩让我陪了三小时。脑子是清醒的”,“已签名放弃”。我的心和嫂子母女一样饱受煎熬。我立即把消息转告再新,并和广州几个朋友通了电话通报中秀的情况。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第二天一起来打开手机,便见一友人短信:王先生走了!心想,嫂子怎么没告诉我?急急四处打电话,消息相当混乱,再三追查,原来再新兄把我发给他的那条“已签名放弃”消息误读了。于是急忙问嫂子到底情况如何?27日11时,嫂子来信:“从抢救室通过关系转到急救病房。放弃过度治疗。不知还有多少时间。病危通知书未发,但医生警告做好准备。他吵着要走。只要我能陪他,他情绪会稳定下来。情绪烦燥不安,痛苦,无法呼吸。今晚我陪夜,他不让我走。我放心不下,再累也得撑”。28日早上3时11分,嫂子告知:“我挚爱的老伴王中秀今天凌晨一点五十五分离世。”
那天中午12点,黄宾虹的孙女发来消息:“上午我去过他家,据告:他脑子一直清醒,我看到他临终前写的一份遗嘱:难熬,如有意外,不开追悼会,一切从简。最后他是自己拔掉救命管远走了。现在中国美术学院和他工作单位认为有开追悼会必要,并联合筹备中,初步定在下月四日举行。”
王中秀年轻时的自画像
想不到中秀的一条“一如七月”的信,成了诀别之语!
自从收到他“一如七月”的信后,他几回回走进我的梦中,诉说着他对黄宾虹未了情缘,诉说着他的未竟的宏图大略,我们继续在讨论、切磋、激辩……他的音容笑貌,至今挥之不去!
中秀老友,安息吧!每个人都会带着各种遗憾、无奈而离开的。但你该知足了!你已用生命撑起了上海美术史的一片天空,而美术史上还有许多疑案,各个地域美术史的井都很深,这不是你、我、再新几人之力能完成的。这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与奋斗。况且,王曼隽已接了你的棒,加紧修编《刘海粟年谱》了。在你的启迪下,相信还有许多后来者,认真地完成你未竟的事业。
中秀,你自己已拔掉喉管,远离了痛苦,安息吧!天堂里你会重新找到许多乐子的。在那里你绝不会寂寞,宾老、傅雷等大批老友在等着你,热闹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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