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税者 □宋以柱
宋以柱,1971年出生,淄博市签约作家、山东省作协会员、淄博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出版小小说集《旗袍》；多篇作品入选《小小说选刊》《小说月刊》等选刊及《中国年度小小说》等重要读本。2009年被《小小说选刊》编辑部、《百花园》杂志社表彰为“新世纪风云人物榜·明日之星”；获小小说作家网“2007全国小小说新秀选拔赛”全国十强(第一名)；2015年获省级“第三批齐鲁文化之星”称号。夜色涌上来了。
老常打扫完了店前街道上的雪,把扫帚挂在墙上,回到店里,“啪嗒”开了灯。店里有些冷。老常把柜台上的几件货物,分别放回货架上,一个红塑料盆子,两把暖瓶,一袋洗衣粉和几个纽扣,是顾客挑选了撩在那里的。做完这些,老常伸手抓住两扇门板沿,想关门,想了想,又放开了,也许还会有人来打点散酒,这么冷的天,男人们都得喝点地瓜干子酒,才会钻被窝。
雪不大,却一直在下。刚扫过的街道,又铺了薄薄一层。几个孩子,在街道上放爆仗,一会儿响一个,一会儿又响一个,地面上给炸了一个个黑黑的圈圈。
也许大伙会到村东头的李家货店,或者是村西头的老杨那里去打酒。政策活泛了,只要你有那能耐,你愿意做买卖,就去做,贩猪牛羊,卖栗子枣,种菜,栽果树,就是想法子挣钱。村东李二刚和村西老杨,像是商量好了,前几日一块放了鞭炮,开起了小卖部。新开张的店,货物不一定齐全,但是比老常的货要高级。老常也只能想到“高级”这个词,比如这酒,老常还是用坛子装,一个大坛子装地瓜干子酒,一个大坛子装高度的高粱烧。来打酒,先拿一干净的湿布子,把递过来的盐水瓶子或者塑料桶,慢慢地擦干净了,才拿酒提子装酒。
老常在这儿站柜台十年了,但这个店不是老常的。店的前身是东里镇供销社,属于麻城县社。市场活跃了,供销社就日益萧条了。县社最终撤走了库存和人员,只留下一块地和几间房。老常不是正式人员,却留恋站柜台的日子,就主动把这块地和几间房租赁下来,自己干起了小卖部。供销社一撤,店名就改为小卖部了,而且小卖部是越来越多了。老常走出柜台,本想捅捅炉子,热上饭菜,去大儿家把孙女小媚叫回来,却听到外面有唰唰的声音。
外面已经全黑下来了。老常拉亮了屋檐下的电灯。一个人背对着他,正在扫地上的那层薄雪。是小宋。税务所的小宋所长。以前,老常去税务所,都是喊一声“宋税务或者宋所长”,现在他直接喊小宋,这么一喊的时候,老常胸中就一阵阵的热,好像喊的是自己的二儿子。二儿子国梁三年前出去找跑了的儿媳妇凤英,至今音讯全无。孙女小媚是喝奶粉长大的。
小宋听到动静,回头来,笑着走过来,把扫帚倚在墙上。推门进屋。手里提着两条饼干。“怕我不交税啊,还拿着东西?哈哈哈。”
“大娘睡了?”小宋刚问这么一句。南侧里屋瘫了两年的老伴就听到了:“小宋啊,大娘求你个事,你还年轻,还有时间,有身体,你帮大娘把你二哥找回来,大活人怎么就大不见,小不见了呢?这天再这么冷下去,我就得走了,我见不到我二儿子了。”
门一开,小媚飞进来,喊一声宋叔,就偎依到怀里。“小媚真香,大娘给抹雪花膏了吧?”
大儿子国瑞进来,把一碗热饺子放桌上。大儿子是闷嘴葫芦。老常坐上一只双耳锅,倒上一碗炸肉,添上一点水,盖上锅盖。提出一棵白菜,去掉上面那一层老帮子,拿手撕成小块,摁进锅里,一边说:“就这个菜了,喝几盅。”国瑞站起来,打了一提子高粱烧,倒进一个玻璃烧杯里,放搪瓷缸里温着。
“常叔,县供销社的主任,我熟悉,崴过年去,我去招呼一下,把租赁费减几个?”老常搓了一下手掌,半天没言语。小宋也没敢再说话。老常这人,耿直,还有点倔。小宋刚到东里镇那年底,来催缴税款。说着说着,俩人就顶起来了。年轻人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胳膊腿,也是快过年了,心里着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中,小宋把地上一个瓷盆给踢碎了,老常反手一个耳光。小宋意识到问题严重了,捂着半天腮,开了一句玩笑:“啥手啊?熊掌啊你?”那年腊月二十八,老常去所里把一摞钱放在柜台上,大大小小。最后,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钢镚,用两个手指捏着,摁到纸币上,转过身去,扑腾扑腾就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后来小宋才知道,那一年老常又是找儿媳又是找儿子,正饥荒着呢。儿媳妇是不安分,自己去寻快乐去了。二儿子是出去找媳妇,一晃三年,到这也没有回来。
饭后,老常提着一塑料桶高粱烧送出来:“给你爹的。”小宋就笑了。“我还是二十八去你们那儿。”小宋所长嘿嘿一笑。踩着一地薄雪,走了。
大年夜,小宋所长从麻城骑自行车回五十里外的东里镇。风依然很大,有零星雪花。他要回去和老常一块过个年,也许,常家老二正红着脸坐在桌子一边温酒呢。想到这里,小宋所长的腿脚都有了力气,车轱辘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更大了,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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