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贤小玷缺,良交岂其绝 苏轼与王安石的君子之交
美玉
王安石
美玉小瑕疵,国工犹珍之。
大贤小玷缺,良交岂其绝。
小缺可以补,小瑕可以磨。
不补亦不磨,人为奈尔何。
公元1084年,北宋元丰七年,论干支为甲子,属鼠。司马光耗时19年终于完成了史书《资治通鉴》的撰写,此外平平淡淡,并无大事可叙。但对苏轼与王安石来说则不然,新党与旧党,改革与保守,政治的S极和N极,在诗文的魅力磁场里,在君子风范的相互吸引中,最终融合在一起了。
因“乌台诗案”被贬湖北黄州已经4年了,苏轼“蒙恩量移”河南汝州,绕经九江,与友人同游了一趟庐山。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当局者迷,处在云遮雾罩的人生迷途中挥写了《题西林壁》;旁观者清,他期待与智者的交流。
苏轼不太可能不想起本朝风云人物,政治领袖兼文坛重镇王安石的《登飞来峰》: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苏轼尚在千层万叠的半山腰,当年的王安石则登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两首诗的结构和哲思寓意都异常相似,艺术手法如出一辙,不识——不畏,只缘——自缘,更是亦步亦趋。《题西林壁》就是下意识的依葫芦画瓢也说不准。
飞来峰又名灵鹫峰,位于西湖灵隐寺附近。34年前,30岁的王安石在浙江任知县,任满,返回故乡,途经杭州,登上飞来峰。初入官场,踌躇满志,朝气蓬勃,壮志凌云。
这种鹰一般飞扬的感觉,对48岁的苏轼已经显得缥缈而陌生。相比之下,王安石二次罢相之后作的《梅花》更契合偏居“官场墙角”,在黄州开荒种地,自号“东坡居士”的苏轼的心情。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荆公如今安康否?纵然见字如见面,毕竟隔了一层执手相看的真切感。苏轼决定去拜访王安石,完成多年来愈发炽烈的心愿。
大江东去,顺流而下。连续几天都在船上。有时站立船头,任凭江风吹来,双鱼玉佩也压不住官袍底下不时扑哧扑哧翻腾的黄色粗麻僧衣。慨叹逝者如斯夫,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有时光着脚四仰八叉躺在船舱里,看日已出,月未隐,念叨起刘长卿(唐)的《游四窗》:
日月居东西,朝昏互出没。
我来游其间,寄傲巾半幅。
白云本无心,悠然伴幽独。
对此脱尘鞅,顿忘荣与辱。
长笑天地宽,仙风吹佩玉。
被贬黄州之后,月亮是他最忠诚的朋友:“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他喜欢李贺的“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诗人在梦中,上了月宫,在飘着桂香的小路上,遇到了嫦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诗句,不能说没有李贺的想象力的启发,只是比李贺的幽冥诡异,更多了缱绻悱恻。
高兴寄日月,千秋伴乌蟾。
遐追商洛翁,秦火不能炎。
近慕楚穆生,竟脱楚人钳。
吾意窃所尚,人谋谅难佥。
…… ……
谁谓九华远,吾身未尝檐。
唱篇每起予,予口安能箝。
忆在秋浦北,空江上新蟾。
光洁写一镜,回环两堤奁。
——王安石也写月亮,但不像李贺那样绘出了月桂的魂魄。
酒是诗人往来月宫的交通工具。“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有没有下酒菜有没有好酒都没有关系。“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杜甫)
一天,好友陈季常来饮,后花园满地“铺金”,几天大风之后园中菊花枝上一朵花也没有了。恍惚间,苏轼瞠目结舌。
数年前,他偶然发现了王安石一首未写完的诗:“西风昨晚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他想,这不科学啊,菊花有傲霜之骨,只有深秋时才逐渐枯萎,怎能说吹落黄花满地金呢”于是挥笔续诗:“秋花不似春花落,说与诗人细细吟。”
有人说王安石将苏轼贬为黄州团练副史,就是为了给政敌一个“现场教学”的机会。实际上,与这个流言暗藏的人格攻击相反,“乌台诗案”后,很多人落井下石,连反对派政治大佬司马光等人都鸦雀无声。只有3人挺身而出救苏轼,一位是其弟苏辙,另外两位却都是苏轼的政敌:一位是他一生的“冤家朋友”章惇,另一位便是王安石。王安石却上书为他求情——“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苏轼与王安石的政治分歧的公开化始于熙宁二年,王安石准备改革科举考试,废除诗、词、赋等科目,专考经、义、论、策。苏轼随即上奏朝廷表示反对。
满园尽铺黄金甲。苏轼和朋友举杯邀明月,内心却泛起愧意。当年自己做主考官,出题影射王安石利用宋神宗的信任独断朝纲,王安石自然无法容忍这种离间君臣的“政治阴招”,这才下决心把这面反变法旗帜罢出朝廷。
苏轼始终认为,王安石变法不过是与民争利,实乃“急政”或“苛政”,引起的“党争”更将危及朝廷根本,将来有一天大宋社稷倾覆,王安石一定难逃罪责。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庆历新政的改革家范仲淹的境界。苏轼自忖,自己与范仲淹的差距在后半句。处江湖之远,他考虑最多的还是亲朋好友,寄托了亲情友情的清风明月,承载着清风明月的诗词歌赋,包括王安石的辞章。
开始是莽撞和轻微的不屑,接着是错怪后的羞赧,进而敬佩和憧憬。无论是王安石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炙手可热,抑或如过山车般大起大落,骤起骤伏,还是归隐后的黯淡落寞,苏轼对王安石的关注不减反增,年龄、资历、地位的差距,提供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观察角度和视野。
宋人时评“王荆公性简率,不事修饰奉养,衣服垢污,饮食粗恶,一无有择,自少时则然”。老爹苏洵出于政见不同,也可能是护犊心切,以面相学为依据,作《辩奸论》痛骂王安石。但苏轼更认同黄庭坚的看法:“予(我)常熟观其风度,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
王安石是经学大家,通儒也。其文简洁峻切,其诗“学杜得其瘦硬”。退隐金陵之后,“王荆公体”愈发含蓄深沉、深婉不迫,丰神远韵,经典者如“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桂枝香·金陵怀古》),那些描写日常平淡琐碎之生活细节,细嚼慢咽中体味出的况味则更能波动苏轼的心弦。
卸席取近岸,移船傍苍蒹。
窥观坐穷晡,未觉晷刻淹。
江空万物息,四面波澜恬。
峨然九女鬟,争出一镜奁。
卧送秋月没,起看朝阳暹。
游氛荡无馀,琐细得尽觇。
烟水迷梦处,九华在望。苏轼完全进入了王安石《和平甫舟中望九华山二首》中的情界了:
露坐引衣襋,风行欹帽檐。
维舟当此时,巨细得尽瞻。
试尝论大略,次乃述微纤。
佩环与巾裙,绀玉青纨缣。
远之妍西施。
近或丑无盐。
变态不可穷,诗者徒呫呫……
美玉、环佩、清风、明月等等,苏轼觉得自己与王安石的艺术感知与生命体悟越发同声共气,心心相印,连频频使用的美好词汇也高度重叠。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唐.王湾)。”越是靠近金陵,苏轼越是努力维持一路上的洒脱姿态,怎奈呼吸愈发深沉和急促起来。
64岁的老人了。王安石在《寄王回深甫》中呈现的老病疲敝着实令人嘘嘘。
少年倏忽不再得,後日欢娱能几何。
顾我面颜衰更早,怜君身世病还多。
窗间暗淡月含雾,船底飘颻风送波。
一寸古心俱未试,相思中夜起悲歌。
作为平稳降落的国相,他完全有条件巾裙纨缣,过得富贵一些,热闹一些,但他似乎更甘心沉溺于自然规律所带来的悲凉况味。
王安石辞相退隐,神宗为了保障他不受委屈,让他以“使相”之名兼任江宁知府,然而,王安石在很快就辞去了“使相”之名与江宁知府,完全“裸退”下来。神宗给了他特殊奏事权,王安石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一特权。神总送了他一匹马,他倒是又买了一头驴。
估摸着苏轼要到江宁码头了,王安石骑着瘦驴在江边荒坡上转悠。
这个苏东坡可是本朝第一流人物。哲宗一次故意问大臣,苏轼官袍下穿的什么豪华内衣?答曰,僧衣。特立独行,与老夫这个奸邪执拗,不爱洗脸的拗相公颇有几分类似,我们两算是本朝“唯二”的另类吧。呵呵。
也是快50岁的人了吧,不再有“秋花不似春花落,说与诗人细细吟”,好为人师的血气和冲动了吧。
林语堂曾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一共19个“是”,也就是说,政治家的本质,在其生命成色中只占有1/19,也就是说,在人生的苦海泅渡中,苏轼有19个气囊或是密闭舱,即便是政治家这个气囊或密闭舱漏水,根本就影响不了航行。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王安石自然无法像晚年的苏东坡,更不能像千年之后的林语堂那样评论苏东坡——苏轼见证了王安石的平生功业,而王安石仅仅见证了苏轼平生功业的三分之一。
此时的大儒王安石,不能不对行将就木的人生来一个自我评价,这是他最纠结矛盾,却始终无法回避的问题。
两年后,元祐元年(1086年),保守派得势,新法皆废,王安石郁然病逝于钟山,追赠太傅。绍圣元年(1094年),获谥“文”,世称王文公。
老病的王安石自然无法预知身后事,但新法之下,民生凋敝,党争日炽,自己一辈子的心血竟然毫无意义?这绝对是无法接受的念头。人生在世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难道我的功业,仅仅是诗文嘛?那么非但比不了编纂《资治通鉴》的政治对手司马光,就连苏轼,我也是往其项背啊!
书东坡写的一曲《满庭芳》很好。词曰: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只有沦落黄州的苏轼才能写出这种滋味,这种滋味,似乎也只有残褪老境中的王安石最能体味。
王安石不能不悲哀地承认,字里行间,一个看不见的“顺”字——顺从命运,戳中了他的心尖。
如何理解“顺命”——是随遇而安,荡舟沧浪之水,逆来顺受;还是顺应上天召唤和赋予的使命,毅然前行,“此道废兴吾命在,世间滕口任云云。”
和平甫寄陈正叔
王安石
强行南仕莫辞勤,闻说田园已旷耘。
纵使一区犹有宅,可能三月尚无君。
且同元亮倾樽酒,更与灵均续旧文。
此道废兴吾命在,世间滕口任云云。
有机会和苏轼这位兄弟见面,就要好好聊一聊这个“命”!
48岁的苏轼与64岁的王安石见面了。苏轼的《次荆公韵四绝》描绘这一动人的场景。
青李扶疏禽自来,清真逸少手亲栽。
深红浅紫従争发,雪白鹅黄也斗开。
——这是王安石居所半山园的田园风光。王安石退隐后在江宁城外建起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宅院。南宋《续建康志》里这样介绍这个小宅院:“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他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劝筑垣,辄不答。”这个不设围墙的小宅院,王安石自名为半山园,在这个院子里度过了他人生最后的近十年时光。
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
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
——点明了苏轼与王安石见面的美好季节,以及主人与客人春风拂面的动人景致——“春到江南花自开”,政治上的死对头各自心里的疙疙瘩瘩,一见面也冰消雪融了。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従公已觉十年迟。
——王安石劝苏轼在江宁买田置宅,苏轼觉得已经迟了,迟了整整十年啊。江宁是王安石一生挚爱的地方,不仅在这里度过美好的青春时代,还曾三次出任江宁府尹、两度为父母守孝、两度辞相后居住,先后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个春秋。
甲第非真有,闲花亦偶栽。
聊为清净供,却对道人开。
——王安石病逝前上书朝廷,将半山园以及周围的地产,一并捐给了国家。顾念旧情的宋神宗赐名半山园“报宁禅寺”。此后,半山园便以寺庙的形式悄然存在着,与世无争,以佛济世。对于仙风道骨,以僧衣为贴肉内衣的苏轼来说,堪称是前世的因缘。
王安石和东坡在半山园游山玩水、饮酒赋诗,说禅论佛。开始他们还小心回避着政治话题,进而发现,那根本就不是问题。在生命层面看,政见的差异没有绝对的对错标准,即便有,也掌握在后世的评价之中。君子之交,重在美德,贵在投契,瑕不掩瑜,“大贤小玷缺,良交岂其绝”?
其实,因政治纷争引发的两厢嫌隙,在黄州与江宁的风光霁月的醇化下,在诗文神交与各自人格风范的影响下,早已从急性发作转为慢性炎症了,这次见面,则彻底痊愈。
他们谈起了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谈起了范仲淹,谈起了范仲淹勉励提携过的张载,谈起了“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在《西铭》中写道:“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顺境固然会滋养你,而逆境则像打磨璞玉一样磨炼你,成就你。活着,顺应环境而不辱天命,死了,就彻底躺下长眠不醒。——这几乎就是君子披褐怀玉,顺天承运,昂然毅行的最精当的诠释了。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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