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节日
□李胜昌天空不时地飘洒雨水，一阵轻风，又偶尔露出难得的阳光。南方正月里的南风天，淡淡的湿气从水面上蒸腾而起，水随山势环绕，如一只巨大而柔软的虫，众多的软足延伸到山的腹地。袅娜雾气挂在山腰葱茏的树木间，和着蓝色的天空 、墨绿的水色，小船犁开一道白色的缝隙，一头钻进还带着浓郁年味的正月初九，钻进群山深处的苗寨。
这是一个藏在泗维河水库迷离湖光山色里的寨子，融安县惟一的苗族村寨，一条简易公路与外界相连，但我们更愿意从水库坝首乘船而入。寨子有近百户人家，古色古香的黑瓦杉木栏杆吊脚楼，依山傍水地散落在沟沟汊汊里，四周就是望不到边的森林逶迤铺展开来，共同迎接一个民族传统节日——正月初九芒蒿节。
音乐是从天边飘过来，是从四面莽莽群山 、青葱竹木中传过来，是从渺渺水面漫过来，汇集进脚趾粗的竹制芦笙 、小腿般的毛竹地筒，吸入胸腔，透过指尖，一场盛大的芦笙踩堂在地坪上演。“呜嗡 、呜嗡 、呜——嗡嗡”，清脆如鸟啼，洪亮似雷鸣。山在应和，水在应和，木楼在应和，脚步在应和。一色的汉子围着芦笙柱，鼓起腮帮，把十几根青翠的地筒吹得地动山摇。芦笙柱是苗山中十余米高的杉木，柱身图案斑斓，一对木制牛角下，一条金龙缠绕而上，气势凶猛。
第二圈是由一群各色男子组成的芦笙队。芦笙分小 、中 、大三种，以吹小芦笙者为“笙头”，负责领奏和领舞。小芦笙清脆悠扬婉转，中芦笙柔和清美，大芦笙浑厚饱满深沉。芦笙上插着羽毛 、青叶甚至茅草，在吹奏者有节律的舞动中摇摆 、陶醉。最外面的是手牵手的女子，随着芦笙的音符摇曳生姿。有头发花白 、满脸褶皱的奶姥，有发髻高挽 、风姿绰约的妇女，更多的是青春灿烂 、含苞待放的少女，甚至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也加入其中。她们均是节日盛装，头顶 、胸前 、全身银饰闪闪，头上银饰有的如牛角高耸，有的如百鸟朝凤，胸前 、腰间则是一圈圈银波荡漾，手戴镯，脚戴铃，舞动起来，全身银佩丁当。
经常有邻近村寨的芦笙队加入进来，也如我们这样的游人与他们一起狂欢，同舞同乐。
这只不过是节日的一幕，另一个重头戏是在芦笙踩堂的高潮中。
突然山冲里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在未散的硝烟中，一群身披蒿衣 、面貌狰狞 、神态诡异 、手持竹竿的芒蒿被锣鼓撵进舞场。鞭炮 、锣鼓阵阵，蒿神在人群中穿梭，不断挥舞竹棍，做出空翻 、仰天 、蹲 、跳等动作，甚至在泥水中滚上一滚。芒蒿们四处追撵有“福”之人，有“福”人落荒而逃，越逃越追。在锣声 、呼叫声 、哄笑声中，芒蒿追上有“福”人，便把一手的泥浆往脸上抹，身上裹，沾了泥或黑灰就寓意当年无灾无难。苗王拿出五彩糖果抛向人群，最后是锑毫 、角币。
人们争先恐后地争抢，满足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幸福洋溢在整个苗寨，洋溢在山水间。
苗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同样也是一个坚韧的民族。其历史可追 溯到上古时代，蚩尤率九黎三苗与黄帝战败，族人流散，一部分归附黄帝，一部分南迁而为苗。苗族世居深山老林，瘴气疠疫流行，并时常遭遇盗贼偷窃 、侵扰掠夺。为驱瘴退贼，在想了很多办法都未能奏效之后，苗人认为只有借助天神之力才能保佑平安。于是，他们砍下树木制成面具，用古藤 、蒿草制成蓑衣，每到新年就戴上面具 、披起蒿衣驱疫疠之鬼，以消难纳吉，祈求一年平安。而盗贼也误以为是天神下凡帮助苗人，惊悚而退。从此，芒蒿就成为苗家崇尚的山神，苗族祖先相信借助面具，获得了山神伟大而神奇的力量，能沟通人神 、阴阳两界，因此，每年正月都要举行仪式迎请山神芒蒿，跳芒蒿舞。
芒蒿是流行于南方傩文化的一种。南方众多民族均认为万物该有灵，对祖先和神灵充满敬畏。在苗语中，“芒”意为古老 、往昔，“蒿”意为旧，“芒蒿”即指古旧的东西。面具形象是根据祖先传说及看到人死后面目变得扭曲 、狰狞 、可怕而制成，均龇牙咧嘴 、表情怪诞，用描绘面具形象的恐怖以示神灵的神秘，并表达对祖宗灵魂逝去的敬畏 、追思。透过狰狞的面具 、披散的蒿衣 、祭祀的舞蹈，我仿佛嗅到浓重的殷商味道。夸张 、神秘而带着远古时光的鳞片，在空空的鼻腔 、黑色的眼睛中闪烁，包含无尽的生命气息和民间审美。每一声芦笙 、每一个动作 、每一个眼神 、每一个微笑，都在与神灵对话 、与山川草木对话，都形成一次穿越与回归，足以涤荡我们的魂灵。
这种文明在不断上演的节日中得到延续 、传承，而人们也如守护家园一般忠实地守护着自己的根，坚守土地一般的纯朴善良 、艰辛执著。一年辛勤劳作之后，糯粑上梁了，禾花鱼在田中闪烁，鸭肥猪壮。
苗家人把丰收的成果细心地腌进陶瓮，也把一年的汗水 、一年的风调雨顺 、水光山色腌进陶瓮。这些产自大山的天然之物，在时光的盐粒下静静地发酵，把天地至美之味浓缩，把人们对土地 、自然 、山川万物的纯朴情感浓缩，形成别具一格的风味，活色生香。这种风味在芒蒿节上与天地 、神灵，与祖先 、游人共享，使节日如酸肉 、酸鱼 、酸鸭般鲜美爽口，如重阳酒般馨香绵长，似五色糯米饭斑斓纯熟，比油茶更醇厚浓郁，如祝酒歌悠远苍茫。
远离繁华，在大浪淘沙的历史进程 、万花筒般变化的时代，把时光一点点沉淀，还原人生和自然的本色，照亮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把节日过得如此丰富多彩而又朴实自然，也使我们这些外来人在其乐融融中体味到另一种生活。
（因为版面原因，本文有删节——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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