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茶的年华

新安晚报 2021-09-26 09:40 大字

□淮北马尔

我喝茶的年头很长,不短于50年。刻下的最早的喝茶印象,与小时生活在蚌埠的记忆紧紧地连在一起。

从记事起我们家就喝茶,只喝绿茶;从前就没有红茶、乌龙茶的概念。

早几年,在相山公园二号门门口见到黑茶,便觉古怪;初喝普洱时也是一口喷出来,那味道与绿茶比,苦得也太强悍。

几十年前,蚌埠街家家都有凉开水,俗称“凉白”,放到一个花瓶状的浅蓝色的玻璃器皿里,回到家一咕噜地喝个痛快;而我们家放的是茶水,绿莹莹的透着光。

孩娃时都爱甜,对茶的味道非常排斥,不能接受它的苦涩。回家渴急了,从暖水瓶倒点热水,加点白糖掺着喝,要淡化茶味。

这种喝法定型了我一辈子喝茶的习惯,偏淡的口感,啜苦与回甘都要它的似有若无。目下对应的茶型便是毛峰、猴魁、瓜片、龙井、安茶,或是熟普、老树白茶、宝岛高山茶等。其它的名气再大,也就是鉴赏一下。

父母喝茶是粗喝,我打小不辨茶叶类型,却知那是有啥喝啥。

小院楼上的邻居陈海峰老师写得一手好字,他喝茶讲究,一个带纹饰的细腻的盖碗茶杯,闻着品着。他是皖南人,喝黄山毛峰偏多;喝茶从不用壶,必须茶杯泡。老婆留在老家了,一个人住着,饭前饭后家门口端杯茶坐着自饮,可以半天不说话。

茶成为老蚌埠街待客的礼数,家里来客总不能用白开水见人,或拿玻璃杯捏些茶叶现泡,或泡到茶壶里,倒杯子里递一圈。茶叶不会先用热水洗一浇,直接冲泡好端过去。原先的绿茶没有打农药、上化肥一说。

父母的观念,待客的老礼就是一个家庭的脸面。很小就养成了有客人来便主动倒茶续水的习惯,不用大人提醒的。

放学回来,见我娘和几个老友在一起打牌,先去添一圈水再做其他事。几个老师都夸小四我懂事,有礼貌。

我却真不懂礼数,觉着体现热情就要加满。我娘就笑着骂:小四子,你这是要撵人呢。

后来才知道,茶到七分,是留客的殷勤;若是沏满,就是送客的意思。饭要盛满,酒要满斟,那才是真心实意。

我出生后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我们家经济史上最为困窘的时期。

按说,父母合计百把块钱的收入,用在一个六口之家是比较宽裕的。但我娘拿不动针线,也下不了厨房,花钱上却惯于大手大脚。父亲细碎的生活计算,终究抵不过母亲的豪爽。

我家很早就背负起外债,大多是急就章,主项为接待费用过高,造成总体严重超支。

五六十年前,蚌埠是个交通枢纽,也是安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我娘乡下的亲戚看病的、买东西的、转乘火车的不断上门;我爹我娘是个热心肠,朋友、同事来往一定会顾全;哥哥姐姐下放后,当地公社、大队里的干部,时不时地也要到知青家出访。

只好窟窿摞窟窿,拆东墙补西墙。

他俩自己享用的烟酒茶,显然就成了很多余的开支。

烟是最大的额外支出。父亲抽,我娘也抽。下放农村后,我两个哥哥也是大鸣大放地抽开了。

酒钱花得倒是不太多,父亲的好几个酒友登门,多是自带卤菜,拿瓶酒来。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父亲迷上了国画,他原有些功底。

这又是个费钱的事情。好在蚌埠工笔画大家柴老师在五中教书,经常接济些笔墨颜料纸张,多出的开支就有限。

烟有烟瘾,酒有酒瘾,画有画瘾,说父母亲有茶瘾那就过头了。但家里就是不能断茶,茶叶桶空了,就找熟人买。那时没有专营的茶叶店,茶叶属小百货,母亲在财贸学校教的学生有当营业员的。店里茶叶放在一个个罐子里,售货员用小铲子卖,过程中弄碎的茶叶,单列出来出售,价格很便宜。那些年我娘常买这种茶,冲水之后末子会浮在上面,喝时需要用嘴吹荡开。

我一直怀疑大姐下放到舒城,与我父母的喝茶习惯有关。

舒城产茶,小兰花最有名。我大姐每年夏天与春节回来,肩上两个担子,一个是白米、山货,另一个则是两桶茶叶。

舒茶经泡,五六道水还有味道。

蚌埠街的老风俗,烟酒茶不分家。我大姐每次从舒城回来带的舒茶,就成了公共产品,有我娘送人尝新的,也有亲朋到家里来讨要的。关系好的邻居,会拿着茶壶来抓一把。三下五除二的,十来斤茶叶也就撑不了一两个月。我娘心眼大,断不会因此在心里生出疙瘩,有个怪怨什么的。

泡完后出了味的茶叶,我娘会放到簸箕上在阴凉地里晾干,够了分量便叫人用色布缝个枕头,说是小娃睡着它能醒目健脑。

蚌埠街喝茶的风气很普遍,但少有传统茶文化的精致与派头。喝茶喝得粗糙的原因,是因为水。

喝茶头一个讲究的是茶叶,再就是水。最让人开眼的是《红楼梦》里沏茶用雨水、雪水,仙得叫人羡慕嫉妒。水温也有讲究。据说,江南沏龙井先放茶叶后放水,沏碧螺春先放水后放茶叶,水温控制在80度左右。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之前,蚌埠的街巷里大多吃井水,后来才逐步改吃自来水。自来水取自淮河,水质软,到最后都没有一点碱渣。

津浦铁路之所以在蚌埠设大调度站,加水换车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蚌埠的水质好,燃煤炉烧了不生碱。但它有个大毛病,一度漂白粉味大,白水喝着有怪味。蚌埠人喝茶,首要的就是去除这个怪味。

这几年我接触了些茶艺茶道,会时而想起蚌埠街的喝茶旧事。

老家华盛街亚美巷十七号小院,也算是知识分子的群居地了,大多是机关学校的老师,但除了陈海峰老先生,印象里并没有喝茶讲究的人。

都是粗喝。泡茶的茶壶缺把手,便穿条绳子代替,有时也索性拿搪瓷缸子泡着喝。有了保温杯,就像得了泡茶喝茶的稀奇宝贝,茶叶在里面都泡死了他也不晓得。

那些文雅的喝茶者,讲究描绘: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我小时从来就没有被这种氛围熏染过。

有时到朋友的东篱书院喝茶,才得几分闲喝茶的情趣。

依然很怀念那种穷得叮当响的日子,却坚持喝茶喝酒抽烟画画的劲头,那是一种被柴米油盐酱醋捆绑出的大气,对生活窘迫的无畏。

人无论何时何地,活得都得像个人,比如我爹我娘。

那些景象,似茶的年华,啜苦而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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