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沂山一首歌
□ 夏立君
一座山的阅历,人类的阅历,一个人的阅历。在沂山数日,这三种阅历暂时重合。人类拥有的知识,已经使个体有可能去审视体味一座山的阅历了。
沂山以25亿岁的沧桑,面对一切。
沂山在泰沂山系东段,汉武帝曾亲至山下致祭,并名之为东泰山。25亿年前,沂山与泰山一起伴随地壳运动拱起成山,结晶基底构成了东方大陆骨架。在最后这10亿年的海陆交替中,沂山始终以“孤岛”状态挺立,任凭海浸、海退和风雨变幻,而没有经受任何时代地层的覆盖。
1982年,沂山西麓发现“沂源猿人”(距今40-50万年)。最近这三、四千年来,进入古代文明社会的华夏人忽然对沂山生出顶礼膜拜之情,不断有人匍匐山脚,以精神和物质的双重付出,祈祷幻想中山神的庇佑。先后有十朝、十六帝以多种形式封禅祭告沂山。可是,所有香火不比飘过它身旁的一丝云一丝风更有意义。沂山不可贿赂。对沂山来说,四五十万年甚为短暂,数千年只能称为刹那。我们这些仅仅生存数十年的个体生命,只能算是刹那的刹那了。
2012年初夏,应邀来沂山采风数日。宿深山,履峰巅,闻鸟音,聆清泉,吟啸涧谷松林,时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说起来甚为惭愧,沂山离我生身之地沂南县仅百里之遥,应称为故乡之山,可我却是首次登临。它的淋漓元气,它的自然大造之象,它的人文积淀,无不令我深感震撼。我真切地感到,我欠沂山一首歌。
我竟然不知道,沂山曾被中华民族当作一根精神拐杖,它和泰山一样,是中华文明史上最具符号意义的一座山。历代帝王常常是封祭泰山的同时封祭沂山,或单独封祭沂山。每逢朝廷庆典、异族入侵、旱涝灾害甚至仅仅因蝗虫肆虐,帝王或地方政府就举行封祭沂山仪式,祈求沂山神祗的庇佑。
我竟然不知道,就像泰山被封为五岳之尊一样,沂山曾被冠以五镇之首。山岳崇拜是中国非常古老的信仰传统。如果一座山的高度、所处位置及形态,具备了让祖先崇拜的条件,祖先就会崇拜它。自唐、宋以来,五岳崇拜之外,又有五镇崇拜。五镇是在国家祀典上仅次于五岳的五座山:东镇沂山、南镇会稽山、西镇吴山、北镇医巫闾山、中镇霍山。到了近现代,随着祭封仪式的式微,五镇之名也式微了。以致现在人们大都只知有五岳,不知有五镇了。曾经史不绝书的沂山竟然似乎成了默默无闻的小山。而沂山实在是不应被忽视的。
我竟然不知道,就像泰山有岱庙一样,沂山有东镇庙。在东镇庙,读那一通通古碑,仰视那或虬曲或挺拔、蕴涵历史沧桑、形态动人的汉柏唐槐,人心会变得昂扬又沉静。东镇庙始建于西汉,重修于宋初。东镇庙碑林曾有古碑360余通,今存130余通,存碑数量超过岱庙,是中国三大碑林之一。流连东镇庙,对照手头那册包罗甚广的《东镇沂山》,品读历代碑文,体会古人心情,历史的浩瀚与卑微如现眼前。
宋宣和七年(1125年),天下板荡,朝廷危如累卵。宋徽宗赵佶派监察御史张所代祀沂山。其文曰:“……予奉天践极,治九土,育万民,惭德疏恭,愧天怍地。……朕躬省深念,惟王镇中区,国所恃,民所倚,特遣官赍香帛牲醴,祈告于王,展灵威,逐胡虏,以平边患;布甘霖,驱魃虐,以成丰年。邦国永固,民乐尧天。王亦血食厚祭,永享无穷。谨告。”
可见皇帝及朝廷的觳觫不安。历代统治者“事神治民”的把戏总是很难奏效,金军长驱直入,掳徽、钦二帝,北宋遂亡。不能说皇帝不真诚,只是沂山不可贿赂,人间的地覆天翻,在沂山眼里都是过眼云烟。
与平民皇帝朱元璋有关的数通碑文,亦颇值得玩味。碑文都申明朱元璋的一项空前举措:去掉历代帝王加在岳镇海渎所有高山广水的封号,以山水本名称其神。《明太祖御制祭文碑》曰:“……盖神与穹壤同峙,其来不知岁月几何。神之所以灵,人莫测其职,必受命于上天后土,为人君者何敢预焉。余惧不敢加号,特以东镇沂山名其名,依时祀神,惟神鉴知,尚飨。”岳镇海渎的英灵之气,必皆受命于皇天后土,人君、国家岂可妄加封号?这位从血火里冲杀出来的平民皇帝,气度真是非同一般,他以为神正名的方式以示对神的尊重,他亦以此把自己的识见、胸襟与历代帝王区别开来。朱元璋因认识到了人的渺小,才有了睥睨人间一切的气度。
其他历代统治者所立祭告沂山碑,其精神、情感本质基本同构。不能简单说统治者是以神权愚弄百姓,赵佶及所有统治者在神面前也是跪着的,他们并无理性可言。人创造了神,并在神面前跪下。数千年来的人类,一直如此。众人都跪下了,专制宝座上的灵魂也不可能站着。二十世纪中叶后的中国,在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的旗帜下,又上演了以人为神的疯狂闹剧。狂热的人们从众神那边扭过头来,去膜拜心目中唯一的无与伦比的活人大神。东镇庙的众多文物在此间毁灭。在极短时间里,我们由将沂山奉之为神转为毁庙砸碑。
睹沂山形貌,思历史沧桑,我知道了,沂山站着,或许是期待脚下的人类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站姿。
近代以来,不断有人从跪着的国度里站起来。虽饱经磨难,牺牲巨大,站着的人还是越来越多。一个因跪着而贫血的民族,渐渐肌肤丰盈起来。
沂山,带着它几十亿年记忆,带着它蕴藏深厚的大美,与今天的人类站在一起。
沂河的源头在沂山,我在沂河边出生,喝沂河水长大。在沂山的数个日夜,我确是怀了特别的情感。山鸣谷应,松涛在耳,我与沂山的精灵同歌同眠。百丈崖瀑布所在的朦胧巨谷中,几只自由翱翔的鹰击中了我的灵魂。终于数清了,它们是七只。在同一时间地点,我平生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鹰——— 沂山之鹰,它们是世间最为自由勇敢的精灵。我再一次真实地感到,我欠沂山一首歌。
登上沂山1032米主峰,方圆数百公里之内,你就是地球之巅。沂山,今天的一个普通人,可以坦然地和你站在一起。这是古代帝王做不到的。我们已抛弃了历史深处的惶恐不安。
沂山,你有最苍老的年轮,你有最具生机的容颜。在你的腹地,我第一次见到自然生长状态中的众多数百岁、上千岁古松,它们的或伟岸或虬曲的躯体是书写生命的符号。这样的生命及其他生命,在沂山怀抱里不知历经多少遭生死轮回了。
婴儿时代的地球是一个炽热的熔融球体,经过漫长冷却过程,形成可以附着山川河流的岩石地壳,进而有了生命,并最终有了人类。悬想25亿年前,沂山从壮年地球躯体上横空出世,岩浆奔突,烈焰腾空,从此便始终以坚定自由的姿态站着,为东方大陆迎来第一缕曙光。原谅、理解我们的祖先吧,他们跪下去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站起来。我相信,沂山是能看到这一点的。
在沂山腹地岑寂如太古的深夜里,我听到了沂山的沉吟。
我欠沂山一首歌。我以发自肺腑的浅唱,去应和沂山的亘古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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