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体与国体, ———《全唐诗》笔记
陈占敏
在唐代诗人中,如果宋之问不是与沈期在诗体声韵上的贡献,而并称为“沈宋”,宋之问的诗史地位就要大打折扣了。不过,客观地讲,宋之问虽然不是大诗人,但他到底还有好诗,不应忽视。
宋之问善写孤独情怀,他《温泉庄卧病寄杨七炯》“惜兄载酒人,徒把凉泉掬”,抒写病中心怀,质朴感人。宋之问似乎总是郁郁寡欢的,易于伤感和寂寥。他《使之嵩山寻杜四不遇慨然复伤田洗马韩观主因以题壁赠杜侯杜四》,由慨然而发,却落于感伤,“旧友悉零落,罢琴私自怜”,自哀自怜起来了。宋之问的“慨然”就这样常常走向感伤,他《至端州驿兄杜五审言沈三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结句还是“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这样的感伤诗人羁旅客思,闻猿啼而涕泪沾裳,就是自然而然的了。“驿骑明朝宿何处,猿声今夜断君肠”(《寒食江州满塘驿》),开阔而淒清,诗人的感伤由己达人,他的哀悯情怀便广远起来,不再局限于一己之情感了。
看起来宋之问活得并不开心。只要他是诗人,还有诗人的赤子之心,他纵然为官一时,也终究难以欢天喜地,他哀愁伤怀,那是必然的。在“自怜能得几人归”的诗句前头,宋之问尚有“千山万水分乡县”句,后世领袖曾经化用为“万水千山只等闲”,虽说是情怀不同,而宋之问的胸襟倒也值得敬佩。他没有豪壮,却沉郁过,沉郁自也动人。他的《有所思》一唱三叹,回环往复,“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婉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生命感沧桑感弥漫绵延。林黛玉的《葬花词》可以由此找到源流。一代诗人,能有三二诗句为后世诗人化用模拟,足可自慰了。
正因为在世间不如意,所以一代代诗人羡慕起世外桃源来了。陶渊明以降,多少诗人慕仙慕道不成,渴望归隐林泉了。可是真正弃官不做,回归田园的诗人却并不多,他们只是在诗里写写罢了。为官为宦的好处舍不得丢掉,归隐田园也需要有一定的条件,那至少要有几亩地种着,养家糊口。想来,像宋之问这样的官员,家里几亩薄地总会有的吧,可他仍然是只在诗里写一写田园向往世外追慕,也就算了。《陆浑山庄》“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有陶潜之风了。《寄天台司马道士》“远愧餐霞子,童颜且自持”,不能修道,便自惭起来,自是代代诗人共有的心理趋向。
宋之问最好的诗《渡汉江》中“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寻常却奇崛,平实质朴地道出了游子归来的忐忑心怀,人人心中有,而人人笔下无的,宋之问此诗一出,便成名句。宋之问是善于在这种微妙的心理中流转腾挪,以成诗篇的。他的《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极天极地,苍凉茫远;结句“故园断肠处,日夜柳条浅”,似乎又一转而为春色即来,不必绝望了。到了他《新年作》“又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以贾谊自况,又彻底沦落,跌到了谷地。诗人的心情就这样大起大落,难以平静,新年也不得安宁欣快。唯一的办法也许就是秉烛夜游彻夜狂欢吧。《广州朱长史座观妓》“歌舞径连夜,神仙莫放归”,正是一时欢乐以求不止的写真了。唐代诗人好多人都写过“观妓”诗,诗中不涉淫秽,只道饮宴作乐,是诗人们的一时逃避,并不能久长。一夜观妓之后,随之而来的仍是无尽无休的寻常日子,世间磨难,官场倾轧,为宦维艰。
作为同代诗人,宋之问能够理解陈子昂的“知君心许国,不是爱封侯”(《使往天平军马约与陈子昂新乡为期及还而不相遇》);可是他自己为官,也与同僚争宠竞胜,“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谀词谄媚,把沈期比了下去。行走在朝廷之上,规行矩步,宋之问的诗人气质失去,俗人俗气来了,“今朝天子贵,不假叔孙通。”(《奉和幸长安故城未央宫应制》)经过了千年驯化,臣子们在朝廷上行走,已经中规中矩,再不必汉皇帝时的叔孙通来制订规范,教臣子们如何趋走如何下跪了;臣子们自觉地趋步丹陛,长跪在地,何假叔孙通教化。到这里,宋之问有谀,也有自得,他把朝廷上的规矩森严用诗来美化了,这就难怪他宫廷侍宴也会诚惶诚恐了。“微臣一何幸,再得听瑶琴”(《上阳宫侍宴应制得林字》),宋之问的媚态仿佛无可救药了。不,还不能遽下如此断语,他的《龙门应制》诗最易写成套话谀词,堆砌罗列,俗不可耐,宋之问此诗却可读可诵,结句有劝农桑之意寓焉,可惜仍落脚在捧皇帝了:“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诗人们大都是矛盾的,他们比常人更多了一些心理负担情感负荷思虑忧患,他们要下决心做什么事情,其实很难。陶渊明归隐田园,也是几经矛盾,才毅然决然的。后世诗人能像陶渊明那样决绝的很少;宋之问自不能例外,他自怜而又自得,自哀而又自适。他《下桂江龙目滩》“溟投苍梧郡,愁枕白云眠”,到底还是怀愁而入眠,白云悠悠睡过去了。矛盾可以原谅,不能决绝也不必苛求,要不得的是动摇,朝秦暮楚。武后当朝,蓄面首张易之,宋之问与沈期等媚附张易之,及败遭贬,后又依附武三思。景龙年间,宋之问谄事太平公主;等到安乐公主权盛,又去巴结安乐公主;太平公主因而深为嫉恨。等到唐中宗时,将用其为中书舍人,太平公主发其脏,便下迁为越州长史。再一代皇帝睿宗登基,便以其狯险盈恶,下诏流放钦州,不久又赐死。诗人被皇帝赐死,宋之问不是首例,也不是最后;不过,像他这样今日依附这个,明日依附那个,在权贵之间周旋巴结,为人为诗,都有失品格了。
诗史上并称“沈宋”的沈期,没有宋之问这样为人的劣迹。他跟宋之问争胜的那次作诗,根子本不在他,细究起来,也与宋之问没有多大关系。唐代皇家是好诗文好风雅的,皇家宴集,常会令臣子们作诗奉和,大量的“应制诗”便是这样制作出来的。那一年正月晦日,唐中宗驾幸昆明池赋诗,臣子们应制百余篇,帐殿前结彩楼,命上官昭容选一首为新翻御制新曲。片刻间,纸落如飞,臣子们的诗作纷纷掷下,唯沈、宋二诗不下。又过一会儿,一纸飞墜,乃沈诗。及此沈乃伏宋,不敢复争了。这也就是在说,由于一次的奉和应制作诗,决出了高下,沈有逊于宋了。
皇家的评判且不管它,也不必非要把“沈宋”重排为“宋沈”,具体到沈期的诗里看看,沈期作诗好像的确不如宋之问。他的《兴隆池侍宴应制》是典型的沈诗,对仗工整,没有声病,但却并非好诗。他常被选家看中辑入各种选本的《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棲玳瑁梁”,声韵浏亮,华美丰赡,是沈诗中最好的了;但还是差强人意,无惊人之语,显得平淡了。沈期和宋之问是有意为诗体作范的,他们要纠正诗中的声病,自己的诗自然作得严整漂亮,不能从技术上挑出毛病。但是,诗到底不是纯技术的,而首先是关乎才情的。沈期有意规范诗体,他作的七言律诗较多,是开风气立规格之人,在诗体的完善上,其贡献应予肯定。在他之前,七言诗少,七律就更少。沈期与宋之问联手纠正诗病,“沈宋”的地位不应轻易否定。
沈期的好诗也是写困顿便好。《入鬼门关》“土地无人老,流移几客还。自从别京路,颓鬓与衰颜”,已经透出了后世杜甫的信息。也许诗到底是穷而后工的。《代魑魅书寄家人》“龙钟辞北阙,蹭蹬守南荒。览镜怜双鬓,沾衣惜万行”,也是穷后而诗,抑扬顿挫,字字有力的。至于“侍宠言犹得,承欢谓不忘”,忆昔日荣光,也情属难免。“喜逢今改旦,正着复归唐”,承宠称颂,感恩戴德,官员诗人走俗的路子,要求沈期避开,也不大可能。他《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也不忘称颂皇帝一声,“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实在难为了皇权之下的诗人们了。在那个时代的诗人中,好多人都有过夜宴安乐公主宅的诗。想来,安乐公主当年似乎夜宴不休,廷臣们是以侍公主夜宴为荣的。沈期“自有金杯迎甲夜,还将绮席代阳春”(《夜宴安乐公主宅》),也是欣欣然陶陶然,乐而忘归的。
有一些诗原本不错,可是往往会被忽略了。沈期《哭苏眉州崔司业二公》,因在旅次,又作挽诗,便有凄凉语,惨切动人了。他在此诗的序中说,“所恨迁窜有期,行迈在远,哀不展旧,礼不申悲,流恸斯文,冀通幽路”;生死契阔,天人相隔,诗人哀恸的是阴间与阳世的不能打通,却冀冀有望。“罢琴明月夜,留剑白云天。涕泗湘潭水,凄凉衡峤烟”,琴断弦绝,抚剑长叹,人无能为力的就是这生死相隔啊!万千诗文,谁知道远逝的亡魂收到了几行文字呢?人世间又是这样的吉凶莫测,前途未卜。沈期《狱中闻驾幸长安二首》,“君看鹰隼俱堪击,为报蜘蛛收网罗”,“传闻圣旨向秦京,谁念羁囚滞洛城”,也是自哀自怜,可怜巴巴的。他纵然为诗体完善做出了再大的贡献,也还是无用;皇家关心的是政体,是国体,是皇家的规矩,而不是诗的声韵格津。
沈期也是因交好张易之而获罪,遭流放的。女皇帝蓄一面首,为了她个人的欲望满足,廷臣诗人们不敢得罪女皇的相好,依附相交。女皇帝死了,面首随之完蛋,倒霉的还是诗人廷臣;这天下实也没有多少道理好讲。在诗体完善上做出了同等贡献的沈期和宋之问竟是同样的命运。诗体与国体是这样的不可相容。诗人们不可过于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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