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母亲
讲述者：小罗
小罗是济南一所中学的老师。本版编辑在读者QQ群里发布征集情感实录的消息后，他小窗说，“我想讲讲我那卑微的母亲。”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
“母亲”，是一个被赋予了无数伟大含义的词汇，然而我的母亲却是一个卑微的人，卑微到很多年我都不忍直视她的那些缺点和劣迹。
母亲与父亲一样，是我们这个老旧社区里送液化气的小贩，老家话叫“卖劳动力的”。她整日里骑着一辆文物式的三轮车，奔波于大街小巷。附近的老旧小区、菜场商铺、工地等一切还没有通管道煤气的地方都能看到母亲那有点佝偻的身影。
母亲总是扯着嗓子喊：“换煤气喽！”二十年下来，那声音仿佛都有了一种穿透力，以至于陌生人都不相信那是从母亲那瘦小的身躯里喊出来的。我曾经几次向母亲提过，让她买一个能录音的扩音器，她总说那声音没有她喊得亲切，其实我知道，她是吝啬于那一百来块钱。直到去年，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买了个最便宜的扩音器，毕竟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卖煤气得善于推销。母亲经常觍着脸到各家商户送名片，陪笑脸说好话，让客人们订她的液化气，人家要是爱搭不理的，她也真好意思就陪着笑脸一直在人家店里(叽，直到人家因为不耐烦了而勉强应承她，她才罢休。她还洋洋得意地说：“双拳不打笑脸人，他总是要用液化气的，到哪家订不是订！我干嘛要让别人抢了生意？”也不知到底谁抢了谁的生意！
如果遇上同行打价格战，母亲就不得不主动降价，以应付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别家都是两块三块地降价，她可好，五毛五毛地降，弄得父亲都不好意思重新写价格板。价格战的最终结果就是没有利润，可是母亲又心有不甘，于是便在液化气的分量上做些小手脚，诸如掺水呀、少秤呀，都是她常用的小伎俩。不过，价格战期间，她总是隔天干一次这种事，理由是这样不大容易被人发现。可是毕竟有精明的用户，一旦发现分量不对，难免质问母亲几句，她居然能脸不改色心不跳地拍着胸脯对天赌咒：“绝对不可能，绝对没有，孙子才干那缺德事儿，干缺德事儿是要被天打雷劈的。”所以下雨时我不敢站在她身边，怕被她牵连。
母亲的卑微还体现在她的恶俗品位上。母亲对颜色的搭配几乎近于白痴，什么素雅淡雅清雅高雅之类的颜色根本与她绝缘，大红大绿往往能集于一身而浑然不觉其丑，反以为时尚。母亲总喜欢到郊区去赶集，因为那里能淘到一些便宜货，三十五块钱一件的棉袄，十五块钱一条的次品秋裤，十块钱一件的大妈衫，八块钱一双的断码鞋……也不管搭不搭，一个劲儿地往身上糊，根本不管我和父亲这两个观者的感受，还总爱往镜子前凑。
小时候我的衣着也是她从集上买来的，以至于我成年后的品位很长时间都被人诟病，大学里更是成了室友们的笑料，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扭转过来。后来我自己挣钱了，开始按照我扭转过来的审美观给母亲买衣服，可是她依然热衷于和小贩们杀价杀得面红耳热，依然热衷于把一大堆热闹的颜色往身上糊。
母亲还有一大“恶好”，那便是张家长李家短背地里嚼人舌根。因为这个，她给人家制造过邻里矛盾、婆媳矛盾，人家找上门来对质的时候，我和父亲都抬不起头来。
我参加工作后，离开家居住，她还是不忘她的嗜好，昨天打电话给我说谁家的闺女找婆家了，“那么矬都找到了那么好的人家”，今天跟我说谁家的儿子找老婆了，“那么好的一朵鲜花真是可惜了”……一度我都产生了回家厌烦症。
我多么想告诉你，我的母亲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而不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然而，这却是事实，让我痛苦的事实。儿时的我并不亲近她，甚至在很长时间里将她从日常交往词汇中抹去。
斗转星移间，我开始试着去理解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在她那卑微的表象下是否还隐藏着另一面，又或许我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她，虽然她至今并未作出过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母亲的卑微来自于她无力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这种焦灼的心态又进一步导致她作出卑微的行为。母亲的卑微来自于她对底层挣扎的恐惧，虽然她至今依然还在社会的底层做着艰难的挣扎。
我无法改变母亲的这些缺点，也不会隐瞒笼罩在“母亲”这一词汇光环下的真实，但这真实中同样还有着另一番真实，那便是对我的爱——一种卑微但真实的爱！这种真实，体现在我上学时的每一分花销都来自于她那卑微的劳动和身影；这种真实，体现在她的每一次红配绿赛狗屁的衣着都是为了节约每一分来之不易的钱，好给我攒够学费、生活费、房费、彩礼……
上周六晚上我回家，母亲一眼看见我毛衣一侧开了道缝，她让我脱了缝补一下。母亲接过毛衣的一瞬间，我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整日忙着搬煤气罐、骑三轮车的母亲，手上的冻疮几乎布满了。有些甚至因为粗糙的皮肤，而干裂成张嘴的血口子。
“妈，手套呢？”
“在外面冻一天，手套也不管用，没事！”母亲只会一再叮嘱我，“你出门把手插口袋里，或是放到手套里，千万别开裂，疼得很呢！”
是的，我的母亲不是一个伟大的人，我的母亲也注定成不了一个伟大的人。
本版欢迎读者讲述自己的情感经历，爱情亲情友情，幸福感恩释然，愤怒纠结心魔，只要你愿意说出来，我们就为你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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