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的堂前
□ 谢燎原
徽州人称堂屋厅堂为——堂前。
徽州老屋的堂前多是高的，暗的。从艳阳高照的外面跨进去的时候，眼睛要适应一下，隔着曝着光的天井，终于可以看见的，是八仙桌边上站着的矮小的，却是屹然的徽州女人。女人多半正在擦桌子，手中的擦布折得四四方方的。淡淡的霉味氤氲而来，裹挟着老宅的前世今生，孽债尘缘。女人的笑也是淡淡的，等着来人说话，或已经习惯了常常的不速之客，只微笑着问一句，来啦？
有时候，游人跨进人家堂前的时候，会看见一位矮小的徽州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择菜，择过的四季豆豇豆扁豆放在竹篓子里，整整齐齐地码好，丝丝缕缕的边筋在一边的地下缱绻着，散落着，如同秋天里女人在堂前梳头时候散落的头发。女人的心很定，仿佛在绣花绷子前精心地挑着花，不因为只是桌上的一盘蔬菜，就草草行事。半生的劳作忙碌在她们的做派里一点也没留下痕迹，腰间的围裙虽是补过的，却浆得笔直。
堂前的一切会迅速地分散来人的注意力，天花板上面的雀替斗拱，高高悬着的冬瓜梁，两边厢房的雕花，条几后面的墙上贴着的中堂画，都会让进来的人感慨咋舌一番，之后，才想起来定睛看看眼前的女人，眼睛里无数个问号将女人变得神秘起来，能住在这样的一个老宅里面的女人该是——而女人，只用徽州话问一句，贺喂？（好吗？）一声君子之交的问候，仿佛见到的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我在徽州的那个年代，常见到早起的徽州女人，坐在堂前尺把高门槛上梳头，那时候，大多人家已经没有桂花头油了，只是用水梳，一盏水放在一边，黝黑的桃木梳子一遍一遍地蘸着水，头发被水梳得光滑服帖，黑闪发亮。
过去的徽州女人的发型多是齐脖短发，两枚黑长的发夹，在太阳穴附近的鬓角处一插进去，狠狠地，像是要使劲地束住三千烦恼丝似的，也多半是因为她们每天要劳作，这样夹着头发，会感觉爽快一点，徽州人称工作干活劳作统称之为做事。做事，做事——勤劳的徽州女人口中常常噙着的是这两个字，当然，更是一生的身体力行。在发型上，也有老年妇女梳发髻，真正在田里摸爬的徽州女人则是扎着两只楸。
我那时候对徽州女人这种齐脖短发心存好奇，它的样式不是其他地方劳动妇女所蓄的发式，倒有点像民国时期的女人，剪去发髻以后的时尚，头发在颈间部蓬松地扎煞着，发质显示不出柔软，到有些硬，是隐忍中的执拗，柔中有刚，发式也顺带诠释着徽州女人的秉性。
曾经听一位徽州友人说过，早年的徽州乡下，她母亲每天都起得很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灶屋里烧茶洗杯子。一次，天还没有亮，她母亲到堂前取茶盘的时候，看见一位已经离世多年的姨婆坐在门槛上，一下一下地慢悠悠地梳着头。她母亲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跑出堂前，再叫人来时，已经没有姨婆的踪影。友人说，这位姨婆生前一直是坐在这门槛上梳头的，有着许多徽州女人共有的苦楚，或许是因为她一年到头坐在这门槛上梳头，已经定格幻化成她母亲深深的印象了。
每逢过年，我都会想起徽州的堂前。三十夜，已经祭过祖了，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前。桌地下的火盆哔哔啵啵，条件好的人家一人有一个红铜的小火篮。八仙桌的中央放着的是一个砂锅，一圈是凉菜。后来的菜自然是按照规矩鱼贯上桌。这一天，大人总也不呵斥孩子，孩子可以站起来伸长胳臂拣自己对面的菜，规矩在年三十这一天非常的严厉，又是非常的宽松。最奇特的是，若是雪天，漫漫雪花从天井里飘落下来，落到天井地下的黟县青上，绵白糖般地一层，随即化去，地下黑黑地滑湿。那时没有电视，唯一的声响，是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因为下雪，声音都闷了，也因为下雪，预兆了丰年，年夜饭就这么天人合一地吃着，人心是暖暖的祝福。
再往前说，徽州的堂前也是邻里亲戚间吃讲茶的地方。邻里亲戚间的大小龃龉，民事纠纷，田地买卖，都是在村子里族长，或者德高望重的长辈家的堂前进行的。族长的德和望，在这里多多少少也起到了准绳和威慑的作用，还有就是族规家法，墙上贴的儒家信条。人治法治一道来，债权人债务人都被说得心平心安。这时的堂前，就是普法教育办公室或者是文明和谐的讲坛了。
都知道徽州堂前的那一条长长的条几上东瓶西镜的意思，可是知道这帽瓶的却不多，徽州人是务实的，那东侧的瓶子自然是有实用价值的，是帽瓶。过去的徽州男人回家或在家的时候，头上的帽子就放在帽瓶上。外人从堂前经过，看到帽瓶上的帽子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了。那个时候的徽州，男人在家和不在家，或者，家有男人或没有男人，家庭的命运会有不同的书写方式。
从这个意义上说，徽州人家的堂前，仿佛是一家人家故事的序幕，开场白，前言了。
在黟县，见过一家大宅子解放后分给了两家人家，那两家人家便以宅子的中轴线为界，那偌大的堂前，并列地盘踞着两张八仙桌，如双峰对峙，又像双流归一。如果将堂前当做故事的前言的话，这一楹堂前里面的故事不知道有多奇诡多彩呢，这时候的徽州堂前，该是电影里面意味深长的空镜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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