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商与徽班
■ 王长安
安徽戏曲到了清代，如同江河进入海口一般，瞬间呈现出波澜壮阔的景象。各路声腔，群雄竞起；大小班社，争胜斗能。安徽的戏剧艺人光芒显露，驰骋南北，遂为声振中华的一支梨园劲旅。
继青阳腔领一代风骚之后，徽班又异军突起，把安徽戏剧文化推向一个崭新的阶段。徽班的出现及成功并非偶然，它不仅得益于安徽深厚的戏剧文化积淀；也不仅得益于特殊的地理环境所带来的俗文化交融及强烈的戏剧需要；更直接得益于“贾而好儒”、“富甲天下”的徽商的发达。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如果说晋商的“走西口”所显现的是一种气格上的悲壮；那么，徽商的这种“往外一丢”表示的则是一种境遇的悲凉。徽州人把因生活所迫，早年外出经商，看作是被家乡与亲人的“丢”弃。他们的怀乡之情和心灵豁缺之需填补便可想而知。在这样一种“逆旅”心态的驱使下，为排遣孤独，弥补心灵豁缺或寄托思乡怀亲之情而沉溺于声色犬马成了极自然的事。
众所周知，徽州人很早就有“乐仆”习俗。有“乐人”、“仆傩”、“神狮”、“狮卒”等名称。这些最早是为了家族祭祀而培养的。有了钱的徽商，继承古徽州遗风，在“逆旅”心态的潜在作用下，蓄养优伶、组织家班蔚然成风。这不仅使徽戏艺人得到衣食，也使徽戏随主人的足迹遍行天下，广为传播。对娱乐的消费之风，客观上为戏剧的生存提供了广阔的市场，使之可以在城镇、街闾中长期生存下去，有助于艺术上的互补与提高。蓄养家班或资助某些特定的班社，无疑使演员的个人技能得到擢升。在衣食有主的情况下，一招一式、一字一声地打磨声腔与演技，也为稍后时兴的“堂会”表演作足了艺术和心理上的准备。徽商的社交之需和排场之风，还使得家班中广蓄昆腔，以追求演艺的高水准和与正统文化的同步，紧追时尚。许多徽商也因此成了戏曲艺术的行家，他们不仅欣赏戏剧，还参与教导艺人。
就在徽商于外乡广蓄家班的同时，其家乡徽州也戏事日盛。大大小小的“徽州”之“班”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万历二十八年春，仅徽州府东郊迎春赛会就建戏台36座，盛况空前。 “徽班”的含义在这里便由“徽”商之“班”开始了向“徽”州之“班”或安“徽”之“班”的延伸。家乡本土戏曲艺术的兴盛，使徽商们更加兴奋不已。为了密切与家乡的联系，也为了找回故土亲情，徽商们又转而在家乡招慕人才、吸纳戏班。这不仅使家乡本土的戏曲得以繁荣，也使操徽言的皖人、皖戏获得了与操吴语的吴人、吴音广泛交流和融合的机会。家乡艺人光彩照人，“无不气夺”，使吴越名优“竟为之下”。因皖语“非能谐吴音”，导致了不经意间对昆腔的变异，由此派生出带有浓重徽池色彩的“昆弋腔”。此腔一出，竟使昆腔势头渐落，最终到了“不能与角十之二三”的地步。演唱这种声腔的班社为“徽班”延展出了新的含义，即“徽”调之“班”。
进入清代以后，徽商势头更劲，势力达于高峰。据《歙县志》载，康、乾之际，“两淮八总商，邑人恒占其四。 ”“无徽不成镇”的俗谚遍传天下，成一时之盛。徽班徽调也如日东升，逐渐步入黄金时期。如此，徽商们一方面更加有实力和闲暇扶持戏班，蓄养家班；一方面也更有热情和鉴赏力来欣赏戏曲。审美趣味更臻成熟。由于乡音和故土的牵连，他们也把更多的热情和方便投注徽人之班，使许多来自徽州以外的安徽沿江地区的班社及艺人得以在扬州立身，并赢得广阔市场。
这里应当单独一提的是歙县大盐商江春（号鹤亭）。这位事业辉煌、“身系两淮盛衰垂五十年”的徽商，不仅仗义疏财，乐善好施，而且还酷爱戏曲，不惜重金扶植戏剧演出。《扬州画舫录》中提及的乾隆年间演员，大都在他家演出过。尤其难得的是，他的欣赏品位很高，绝无世俗偏见，他既看重昆腔，也喜欢花部。他的这种态度连同多数徽商的共同喜好，使乱弹得以在扬州安身立命，使徽班得以在与昆腔的角逐中渐占上风。他的这种艺术审美的兼容态度，不仅扶植了当时处于弱小状态的徽班、乱弹，而且为他们相互学习、博采众长提供了可能。徽班的含义，由“徽”商的家“班”，到“徽”州和安徽人组织的本地“班”，再到演唱“徽”调的乱弹“班”，其中包含了一个声腔或剧种雏形的诞生，包含了其称谓由表及里的定位。如果说前者是徽商的成功，是一种商业成功的标志的话；那么，后者便是戏剧艺术的成功，是一个新剧种的孕育。作为安徽人来说，所常引为骄傲的应是“徽班”的最后一种含义。因为它开创了中国戏曲史的一个崭新阶段。
借助“无徽不成镇”的腾达，徽班也日见风靡。于是乎，“无徽不成班”的俗谚也不胫而走。此二句俗谚的并行，亦向我们暗示了经济与艺术的辩证关系。最值得庆幸的是，徽商的富可敌国，“布衣交天子”，使得朝廷也不得不对徽班另眼看待，一改抑制花部的态度，招徽班入京庆寿。由此改变了乱弹的地位，迎来了京剧的诞生。
徽商、徽班，是安徽戏剧文化史上绚烂夺目的两翼，值得长久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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