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戴震的家乡。“隆阜一村，会不会是“自入民国”，最新潮之鼓荡，文化事业逐渐发达，学校林立，经诵相闻；实业教育，相互竞进，誉者至谓新安文化之中
□ 韩加宁
隆阜，清代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戴震的家乡。“隆阜一村，会不会是“自入民国”，最新潮之鼓荡，文化事业逐渐发达，学校林立，经诵相闻；实业教育，相互竞进，誉者至谓新安文化之中心点。” ——题记
（一）
新安江，源分两脉。
一脉出于黟县漳岭至渔亭镇与西溪交汇后入境休宁曰横江。一脉出于休宁六股尖曰率水。
其实，出渔亭的那股水到了休宁境内应该曰“汶江”。怎么成了横江了？原来，休宁话屯溪话，“汶”“横”一个音。于是“汶江”成了“横江”！
横江，这一横横得太绵长太遥远，便少了婉约精致。“汶上春帆渡”抑或“汶水起垂竿”，多美！
遗憾归遗憾。一江碧水还是向东流，流到了隆阜，流到了屯溪。
隆阜是上游，下游是屯溪。
屯溪人去隆阜是“上隆阜”,隆阜人到屯溪是“下屯溪”。
“隆阜十八巷，巷巷牛屎挂壁上。”有些屯溪人常常不无鄙夷地把它挂在嘴上。还有，新中国建立后，隆阜建有看守所，常见屯溪的妇人家为孩子吵架，无论强弱，只消一句“你家儿子总有一天要上隆阜去！”攻守进退间，输赢立马见分晓。
1980年代，精神病院建在隆阜，又让吵架的双方多了一柄利器。
喜欢揶揄隆阜的屯溪人可能不知道，当年还有一句话也是用来形容隆阜的，叫作：“山外一声雷，隆阜一阵响，世外一阵风，隆阜刮半天。”这说明，隆阜人敏于接受新事物，眼光不浅脑袋不冬烘。至少不输屯溪人。
隆阜人血液里流淌着聪颖勤劳执着骁勇的基因。他们种植的红皮甘蔗脆甜汁饱；他们表演的抬阁新颖奇巧。当年，屯溪溪滩下的小青年打遍屯溪无敌手，但凡遇到隆阜的小青年却落荒而逃。隆阜人读书、入仕、经商、办实业、办教育无不出类拔萃……风水宝地，出人杰有故事很精彩。当年生活在农耕社会的隆阜人，集诗书礼仪渔樵耕读为一体，创造出了丰满生动的历史，成为文化徽州的缩影。
（二）
隆阜世以戴氏、罗氏、江氏、曹氏、吴氏等姓氏聚为一村。戴氏家族最为显赫，其中不乏翰林重臣、巨商大贾、学界精英，而影响最大的是戴震这位学问大家。1724年，戴震出生。有意思的是，大学者纪晓岚与他同庚。这一南一北属龙的同龄哥，在50岁那年，因为编修《四库全书》成了同事。不过，纪晓岚是总纂修官，是戴震的上司。与戴震不同，纪晓岚生于鼎食之家，生活优渥，了无温饱之虞。此后，读书、问学、做官，顺风顺水。而戴震却没有这份好福气，贫寒与困顿几乎贯穿了一生。他在著《屈原赋注》时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只得不顾斯文几乎是乞讨般地向面铺的老板索要面屑充饥。之后，他到了京城生活也未改善多少，整日靠稠粥填肚。
处困而亨、安贫乐道，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标志！从戴震征调京城编修《四库全书》到他53岁去世，短短四年经其手编订的古籍共16种。他志于学问，通晓天文、历算、史地、音韵、训诂、考据等学科，一生著述50余种、100多篇。
这位为戴氏宗族争得巨大荣耀的读书人，在32岁那年，因祖坟被强豪侵占而打了一场官司。义理情事全占优，却输了。县令没有给这位无权无势、枵肠辘辘的读书人一丝公正。
屈服于权贵失节于几两纹银的县令，迅速签发了捉拿戴震的文书。戴震可以用文字启蒙民智，却无力与权势抗争。
村里不能呆。只得逃离，远走它乡。
戴震“挟策入都”，除了书稿，衣物行李全没。戴震从此再未踏上故土一步。
京城，繁华热闹，但与戴震无缘。他，只是穷读书人，一位寄寓歙县会馆的读书人。可，就是这位来自遥远的徽州农村读书人，精神却不贫困，思想更不低贱！人间百态，他知；世情温暖，他懂。最重要的，问学大家；最紧迫的，著书立说。
“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京城，毕竟是京城。精英荟萃，大家辐凑，为这位“策蹇至京师，困于逆旅，饘粥几不继，人皆目为狂生”的“戴先生震”打开了堂奥之门，开拓了前沿视野。“歌声出金石”的戴先生，走出书斋，独学有友，与钱大昕、纪昀、王鸣盛、王昶、朱筠这些个学问达人、新科进士，面晤砥砺，彻夜相磋。
1759年12月，戴震南下扬州。做了两淮盐政史卢见曾的幕僚。在这里，遇到了比自己大27岁、也是卢府幕僚的江南大儒惠栋。是长辈是老师是知音。他俩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三个月，但戴震却从惠栋身上汲取了鲜活的养分。惠栋的学术思想影响了戴震的一生，他们共同构建了亁嘉学术。戴震既融惠学为己有，又独辟蹊径予以发扬。
结果，千秋各有，惠栋是亁嘉学术的吴派奠基人，戴震则成了皖派领军人物。
屡屡失意于科举之路的戴震，40岁那年，终于中了举人。圆鼓状的旗杆石最终卧在了故居前，光了宗耀了祖。只是，他客死京城后，墓地却只能安在离隆阜有数十里远的商山乡几山头。叶落归根，归根何处？
（三）
戴震的祖上亦属旺族，不过家道中落，到了他父亲这辈只能靠贩布为生了。虽如此，父亲好歹把祖上的房产给保住了，戴震也有了安身之所。
祖上的房产并不差,坐落于村中叫三门里的地方，现在圈于戴震小学内。这所有房舍、庭院、假山、洗砚池的故居毁于清道光、咸丰年间。这期间太平天国烈燃熊熊，兵燹所过，戴震故居只剩下阁楼及雕花槛门。之后，竟落入无主荒圃而被人转卖了。
所幸，有个戴震的后裔，叫戴绳武的，将其赎回，还建了围墙，打算筹资待建。1914年，黄炎培先生到此瞻仰后，题写了“戴东原先生读书处”，之后，连同戴绳武的儿子戴瑞德书写的“高山仰止”一起勒石为碑而嵌入围墙之上。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围墙之中戴震当年手植的桂花树、板栗树还每年花开花落、生长结果。
尽管，只是残缺的故居。毕竟睹之有物；毕竟能让人感知思想家的余温。
不幸的是，这残缺的故居最后竟连废墟都没了！
1969年7月，两块勒石字碑被水冲走。
1987年，戴震先生手植的桂花树、板栗树枯死。
1989年，残存的院墙、石圆门被彻底拆除。
某年，“戴东原洗砚池”被村中某人买走。
……
毁迹的过程简短明了。
人类社会往往就是这么令人尴尬与无奈，毁损拯救、破坏建设如影相随。
1924年，北京学术界隆重举行了纪念戴震诞辰200周年活动。活动期间，梁启超、胡适、陶行知等人倡议、推动创办戴震图书馆。
消息传到隆阜，立刻得到乡贤戴英、戴绳武、程管侯的积极响应。
他们要为先哲戴震的思想、学问留下能给人以研究、景仰的场所。
戴绳武相中了一幢开门即街背面临江名曰“摇碧楼”的清代民居，买了下来。
真不知道创建过程历经了多少曲折、困难，但“隆阜戴氏私立东原图书馆”终究建起来了。
清末、民国期间的徽州藏书万卷的人家不在少数，但却不对公众开放。
而摇碧楼，不仅成为全国保存戴震著作及其他珍贵古旧书籍、进行戴震学术研究的第一楼，而且楼内设有女界图书室、阅报室、儿童阅书室，面向大众平民教育服务。
（四）
当年隆阜村中一批乡贤的前瞻性眼光，图新求变的实践精神，令人叹服。
他们不仅办戴震图书馆，还办职业学堂办小学办中学办师范办扫盲班办报纸……不经意间却开创了徽州乡村改造的先河！
隆阜村的乡村建设早于梁漱溟先生在山东邹平开展的乡村建设。
1922年，隆阜村挂起了安徽省立第四女子师范学校牌子，学校操场就在戴震故居内。四女师还办起了平民学校，开展扫盲教育。1923年到1924年，到平民学校学习的学员有2000多人。说来不信吧，一位69岁的老太太也欣然前来接受扫盲教育。得知此事，陶行知热忱勉励四女师的教员们“叫不识字的隆阜变成识字的隆阜，叫黑暗的隆阜在一定的时期内大放光明。”
这是夏天的夜晚。星星满天，流萤飞舞，蟋蟀鸣吟。劳作了一天的隆阜人回到了家，赶忙生火做饭，填饱肚子后草草擦洗了身子，匆匆出门。
村中十几条巷子里，火光闪亮。那是燃烧着的葵花莲芯或松明油。青青的石板道亮堂了，老人妇女儿童喜滋滋的脸上泛着光明。四面八方的火把，渐渐汇成一条火龙，最终被四女师平民学校吸纳进去了。
教室里挤满了人。一盏汽油灯吊在中央，滋滋地响个不停。旱烟味，泥土味，肥皂味与暴晒后衣裳的芬香味混合一起，弥漫整个教室。
上课了。
女老师太年轻，简直就是小不点儿。
莫小看她！太阳，月亮，星星，小老师的板书娟秀工整。
刘茶娣，你来读读这几个字。刘茶娣慢慢地站起身，羞答答地念道：“ta（tai）阳，月niang（liang）”……刘茶娣是嫁到隆阜的歙县南乡人，她的“歙普”一开腔，便引得众人的笑声。
笑声惊扰了栖息在树上的鸟雀，持续的啁啾声回荡在隆阜村的夜空……
民国期间，隆阜村创办的各类报刊有7种。从戴英所办的徽州第一所农业学堂——休宁县立农业初等小学堂开始，到1949年4月屯溪解放为止，隆阜村办了12所中、小学堂。
这就是当年有着“十八巷”的隆阜，这就是当年闻雷下雨，闻风而动的隆阜。
（五）
我一直在想，我们徽州人读书出仕或营贩殖赀从来不乏翘楚，但是隆阜村里的一批名头并不大的人物却志在为生民立命，立足于本乡本土致力于开启民智利用己之所学所能造福桑梓而且沸腾的沃土孕育出了丰硕的文化、教育、农业果实。
狭长的隆阜村哟，当年聚集着的先锋群体，成为改变的根本。
让我们来认识一下我们未曾谋面的前贤们以及他们当年所作所为吧！
戴英，清末秀才。1908年在隆阜创办徽州第一所农业学堂，又集资创办肥皂厂、布厂、油坊等企业。民国初年在其旧居创办隆阜小学，又为省立第四女子师范学校及戴东原图书馆的建立出力不少。
程管侯，清末秀才。1909年在家乡与几位开明绅士倡议废除重阳庙会，办临川小学堂而遭到宗族势力迫害，险遭活埋，被救之后，迁居隆阜。1911年秋，与兖山渠余德民筹谋阳湖余家庄起义以响应辛亥革命。其后，执教于海阳两等学堂，创办休宁县立东区小学，协助创办省立女子师范学校。
戴锦荪，1905年生人。他在19岁时在村中从事庭园栽培，引种柑橘大获成功。他在隆阜创办了徽州第一个养蜂场。南京金陵大学毕业后，参加由中共地下党员组织的皖南农村经济研究会，担任皖南生产团技术负责人。其间，首次把苹果引过长江栽种；利用蜂蜜加工提炼出酒精、鱼肝油、糖等二十多种产品。
还有戴绳武，戴珀瑚……
这是在隆阜村文化的积淀与历史的契机成熟的时候产生的精英团队。这个团队有着：求实，执着，热情，踏实，苦干。更有使命感：为生民启智，为生民立命。恰恰是这些人的自觉意识所产生出的能量迅速扩散、传导，让民众热血沸腾。
(六)
戴绳武，戴震图书馆首任馆长。继任者戴珀瑚，远近闻名的丹青高手。不知道他何时继任的，只知道他是爱书人爱文化人。文化神圣书籍神圣，是读书人的魂灵。文明的蜡炬一旦接手，便会义无反顾不惜用生命去护佑，用身心为膏油，让文明之光世代闪亮。
摇碧楼前一江清流带走了似水流年，可那些生动的记忆却深深铬刻于摇碧楼每一块石础中。
1937年7月22日，日寇飞机对屯溪狂轰滥炸，之后一次比一次凶狠疯狂。摇碧楼已经失却了往日的宁静，戴震图书馆的大门已无法开启。山河破碎，国运堪忧！眼下，馆藏图书可不能受损呀！戴珀瑚急！程管侯急！很多人急！商量的结果，把珍贵的《四库全书》等古籍迁往程管侯熟悉的休宁县源芳乡予以保藏。不知道运了多少书籍去，光一套《四库全书》不论是《文澜阁》版还是《文宗阁》版，也足有逾3万册之多。但戴珀瑚、程管侯们却在最短的时间里，雇人雇车押运送抵保藏好。
戴珀瑚、程管侯们用心护佑中华民族文明果实的壮举与北京故宫南迁的奇迹一样令后人敬佩。
1956年，戴珀瑚将其保管的馆藏文物图书及整幢藏书楼完好无损地捐献给了屯溪市人民政府。
完好无损呀，就凭家族力量和所有视中华珍宝为生命的人们的出手相助而坚持了下来！其艰辛何人能体味？戴绳武、戴英、戴珀瑚、程管侯们是用身心用德操在庇护着先哲的精神遗产！他们凭借着对先贤的敬畏，坚守着精神文明高地不动摇不退却；他们散尽钱财、耗费心血、矢志不移地做中华文明的护宝者；他们身上那种文化良知的光亮，让中国历史上的某个瞬间充满了暖意。
1960年1月1日，屯溪市人民政府将摇碧楼整修后更名为“戴震纪念馆”，接待观众。
如今，摇碧楼还在。但是，戴震纪念馆的门匾早已摘走，大门紧锁，楼内空空如也。
馆已迁至屯溪老街一条背街巷弄里。据说，因为馆建于隆阜过于偏僻，观者寥寥，才动迁了。
（七）
复制粘贴历史，腰斩文化，碎片文明，转基因文物成为当下社会的现象。
我只是担心摇碧楼大门上的那把铁锁，会成为历史文化传承的关卡？！
如果这样，隆阜人浓浓的文化乡愁，则会成为永远的梦想。多么可怕，失却这些的隆阜，有图无真相的隆阜，最终只是纸上隆阜！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人只能面对故纸堆，寄托对文明果实失去的哀思！
被遗略的文化、被毁掉的文物古迹不只是这些！这里，我得说说曹家花园。
青阳富商曹礼安，曹家花园的主人，清代中期举家迁来隆阜。
“一进大门就是我家。出家门几步路，是花园。园里有一棵罗汉松、一棵春夏秋冬都开花的茶花树，还有一棵叫望春花，老高的。我们家的望春花一开花，站在屯溪老大桥都看得到。这里还有一个大鱼池，以后填掉了。鱼池边上有个凉亭。再就是假山。这个假山有多大呢？人可以到里头走来走去的。有个浮雕是大理石的，据说，是在安徽省博物馆里头。那都是宝哎。都搞完了”。
说完这些话，曹礼安第七子的儿子、年逾八秩的曹永嘉先生，手抖个不停。
……
新中国诞生后，曹家花园连同其所有的住宅全部收归政府所有。之后划拨给了屯溪血防所。
从浙江医学院毕业的王韵烈先生，1951年分配到了血防所。见到“都是老房子都是木雕楼”的曹家大院；见到了“很别致”的曹家花园。
1969年11月，还是少年的我因急性血吸虫病而住进血防所。我住的病房朝南有一间门，打开，就可进入三面花墙围着的曹家花园。
严格说来，花园已经只剩下逼仄的一角了，但是还有花台还有树木还有湖石假山。花台上植有说不出名的花木。罗汉松有的，郁郁葱葱的，树形奇特，也够粗壮。不知是否就是曹永嘉所说的那株。太湖石磊就的假山紧靠花台。我当然说不出它有“皱、漏、瘦、透”之美的，但稀奇古怪的，给我很深的印象。花墙之外，有几株高大的树木，它的树围，我得双手合抱。
可惜的是，曹家花园躲过了“十年浩劫”却没躲过大拆迁的年代。
去年10月，我特意到血防所，想看看花园究竟成什么样了。
血防所不大，大院里，只有几幢灰白破败的小楼。我曾经住过的病房，还在。花园呢？花台呢？罗汉松呢？假山呢？都没了！眼前一大片菜园地里的小白菜和四周围起的篱笆上的牵牛花却绽放得十分养眼！
树、假山卖掉了！花台，铲平了！人们津津乐道的曹家花园就这样轻易地被毁掉了？！她的命运，最终竟沦为尿臊味扑鼻的菜园地！”
戴震故居的失去，戴震纪念馆的被迁，曹家花园的沦为菜园地。愧对前贤，愧对民族呀！文化自省，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文化自强，我们处在哪个层面？！
年初，《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城市规划建设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见》中有这样一句话，“用5年左右的时间，完成所有城市历史文化街区划定和历史建筑确定工作。”隆阜何时再成为近悦远慕精神文化高地？我们没有理由不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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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宁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休宁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