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的时光
□吴晓雪
日光耀眼的时候从不记得昨夜的梦境,也想不起将要来临的夜晚。我们起用“活在当下”这样时髦的词汇怂恿自己,教唆自己,幻化自己,硬是把立体改写成薄脆的平面,把流动凝固成泛光的水银。我越来越像小区里每日在垃圾堆里找生活的那个老人,铺展开太多的往事,循着一些曾经的轨迹搜寻需要的信息来喂养自己。
夜晚再次来临,纷繁错综的电线把西街狭窄有限的空间划成许多不规则的形状,抬头,星星有时候在一颗心里,有时在一朵花里。清冷冰润的青石门楼在一条街里巍峨,厚重的大门从里面闩上,门环圆胖,是门后面所有故事的最后见证者。夜来香在斑驳的墙角安静又妖娆地开放了,它是夜的入侵者,用绽放和气味占据和迷惑西街的每个夏夜。这种稀疏平常的花卉基本可以代言我的整个童年和青春,小县城的每个院落墙角花坛都充斥着它们被风拂动的影子。那些玫红和明黄的花瓣小喇叭一样对着黑夜相互诉着衷肠,并且随时随地不知疲倦地产下无数黑色带有暗纹的花籽。它爆裂时的快乐呻吟让脚下的泥土和身边的古墙意乱情迷,猝不及防地接纳了那么多的圆润生命。
天渐渐亮起来,一个男人用力打开门的同时随即跟上一个浊气四溢的哈欠。没有睡够的遗憾使他不可能有更好的心情面对我们这些马上要光临的顾客。他沉着脸,眼角耷拉,目光阴冷,他稍稍仰头,喉结上下蠕动,翘起长指甲的小指在艰难地扣着中山装的风纪扣——后来看武侠小说,想起这个环节,我就奇怪,那粒扣子,是否也能封喉?!
这座老宅在早几年被街道改建成了一家面店——卖宽面条窄面条,卖花卷包子麻球糯米糍粑,最喜欢的是,面店里还卖馄饨。街上的人都喊它“全仂面店”。记得里面是有一个瘦高的人叫“全仂”的,以他的名字给一个店命名,大约不是负责人就是大师傅罢。总之,用现在的话说,这个人气场是很强的。
“全仂”很多时候会坐在水泥柜台里,指挥着大小师傅把炸好的油煎包子馒头麻球之类的用笊篱捞起,然后倒在一个个铁皮盘子里,便开始和一个脸如满月的姑娘一起收钱卖早点。印象里他们很少说闲话,总是机械地收钱递早点。包早点的纸有时候是一本小说的其中一页,有时候是写满了钢笔字的作业,有时候会是一张来历不明的牛皮纸。但这些并不妨碍我用掉了门牙的小嘴咬蓬松酥脆的“狮子头”(花卷),从“全仂”面店走到我上的海阳二小正好全部啃完,然后把油腻腻的手指往头发上一抹,顶着油光锃亮的头发神气地步入校园。
回忆像个说书的人,醒木一拍,以上这些画面便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并以晕黄的色彩为背景。我背着书包踮起脚,握着四分钱和一两粮票,递进柜台,递进回忆,递进一路走来的长长久久时光里。
面店炸早点的油烟侵蚀着古宅的一切,跨过门槛,跨过天井,连房顶高大的冬瓜梁也逃脱不了被烟熏的命运,无言忍辱,经年日久。木板壁上,全是毛笔粉笔涂鸦的“打倒XXXX,XXX是王八蛋”之类的一墙稚子们留下的字,早已无深宅大院积淀深厚的人文气息,屋檐下曾经悲欢离合的故事被隐匿在了纷繁油腻生活的背后,沉重得再探不出头来。月光下,唯有清辉如故。唯有青苔如故。
梦境里,馄饨的香味又飘过来,带着葱香和猪油渣子香。打馄饨的还是那个姑娘,苍白脸庞,丹凤长眼,发辫用白色手绢束起。一根小棍上下飞舞,一点肉末轻点面皮,拇指轻巧一捏,一小撮馄饨就堆出来了。那时候,馄饨不属家常食物,馄饨只是点心。可点心又是什么呢——它是午后三四点的那份精致生活,是粗砺日子体会不成的那份奢求。
发烧生病的日子,从对面海阳镇卫生院出来,母亲会格外温柔地说,到对面打碗馄饨给你吃吧?我病恹恹地斜倚在她泛着机油味的工作服上,无力又坚决地点头表示高兴。
馄饨被姑娘面无表情地端上来了。我妈说,哎,你手指浸到点心汤里了。姑娘眼皮也不抬地答,不烫!我被馄饨的香气氤氲着,却丝毫没有食欲。病毒还在体内游走,吞噬着我的胃口和味蕾。葱花真绿啊,像春天的柳芽垂浮在水面上;馄饨皮晶亮剔透,闪出瘦肉粉红的色泽;香香的猪油渣子若隐若现,碗底,肯定还有脆嫩的榨菜沫儿吧……可我无奈地看着母亲风卷残云般吃下了那碗“点心”,心酸委屈得眼泪都下来了,我知道,等病好了想吃了,我便又没了机会,两毛七一碗的馄饨在我家只能是奢侈品。
那时候啊那时候,一个“那”字总在彼岸。我或许从未去过,又或者我去了又回。“那”时候在前在后,总是遥远,总要穿过漫漫的时光体会和回忆。每个“当下”过一分钟就会成为曾经,我们一辈子都在曾经里演绎故事,我们只能用曾经丰满自己。时光仿佛风一样,隐匿在花里,树叶里,云里,泥土里,青石门楼里,但最终,它只隐匿在我静水深流的黑夜里。
还有那个一边打面条一边抽烟的麻子,他揉面用的土釉的大泥盆,压面的大轴轮,像梳子一样的面条机,置在桌上的小磅秤,晒干面的有洞洞的木架子竹条子,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是真切存在过的,但如今这一切都在哪里?我像编织毛衣一样把时光编进回忆里,每一步都紧跟着,不脱针不漏花,不欺瞒不搪塞,勇敢地面对真实的光阴,和自己走过的每一步微笑。
后来,那个面店,听说被西街一位有出息的男人出资修缮了,还原了深宅大院的旧貌,烟熏火燎的痛苦日子终得拨云见日。我也喜欢这样,在我有能力买上我足够想吃的馄饨的今天,我也愿意进一步高升到人文的、精神的、思想的层面。这样的每一天都是丰厚的,每一种回忆都是丰富的,日子也就是这样愈渐丰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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