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敏秋天的蝉叫寒蝉有点像隐士比如诗人中的陶渊明远
项丽敏
秋天的蝉叫寒蝉，有点像隐士，比如诗人中的陶渊明，远离尘嚣，幽居于山水田园之隅，兴起便吟唱几曲。
秋天的蝉喜欢独唱，这是区别于夏蝉的地方。夏蝉是合唱团的成员，所唱歌曲的调子也很单一，“是……是……”没有变调和起伏，听久了，心里就难免生出倦意来。当然，在夏日的傍晚，独自住在湖边，这密布空间的声音便是一种慰藉了。宏大的蝉声筑起一道堤坝，抵挡了长日将尽时的虚空。
在秋天，天气晴好的日子，最喜欢的事是拣一条少有行人的路，走进去。路边是高高的水杉、梧桐，和不知名的杂木，树冠尚未萧疏，只微微地泛出些秋意。走进这条路的时间最好是正午，有花花太阳从树隙洒下，落在头顶，一同洒落的还有秋蝉的吟唱：“毋吉曜澌、毋吉曜澌……”
秋蝉的吟唱是有韵律感的，比较讲究起承转合，听上去又并不复杂，也就那几个音节，循环反复，像一支老民谣，简单中有无穷回味，在一阵加速度的高音后，落在休止符上。
秋蝉对自己发出的声音颇为珍惜，对同伴发出的声音也很尊重。一只蝉的歌声落下，另一蝉的歌声才会升起，互不侵扰。在斑驳的树阴下来回地走，直至日光西斜，秋蝉的吟唱始终在耳，清越，疏朗，将周遭衬托得越发宁静而有幽古之意。
也有人说蝉是天然的失聪者——写出《昆虫记》的法布尔也这么认为，说蝉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同伴的声音。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它们对声音的感知并不需要听觉，也许它们可以凭着身体里的磁场，接收声音传播的讯息——谁知道呢。
万物感觉世界、表达自己的方式，是不尽相同的。我们作为人的惯性思维，往往禁锢了对万物的理解。秋天的蝉也叫螀，这是在文河的风物笔记《漠漠小山黛眉浅》里得知的。螀这个字，如今很少有人用了，认得这个字的人也不多，若不是翻读文河的书，我与这个字也是互不相识。一个字的没落，是不是也意味着一种事物的即将消隐？
很多和自然有关的字都不常见了，变得生僻，比如《诗经》里的很多字，在电脑上就打不出来，也许过不多久，这些字会像那些濒临灭绝的物种，只能在泛黄的资料书里才能看到。“黄昏里，茫茫的旷野，一棵苍老的黄叶树，树上一只螀，那声音才真是叫细。刚刚凉下来的风吹过来，吹过去，越吹，声音就越细。忽然，又什么都听不见了。天和地都静下来。”读文河书里的这段字，忽然就想起王维来，想起他在辋川闲居时写的诗句：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临风听暮蝉”，这暮蝉便是秋天的蝉。而那风，便是黄昏的旷野里，刚刚凉下来的风了。文字真是有意思，让相隔一千多年的人，在同样的情景与心境里，得以相逢。
相对于永恒的时光，一千年也不过是一瞬间吧。王维听到的那只暮蝉，和文河听到的螀，或许就是近亲，是同一家族。也如我此时，在日暮的湖边听到的蝉声，时断时续，又很分明，像夕辉中的炊烟、亲人的远唤，缥缈而有暖意。
仲秋将至。大地之上，一些事物正在蝉唱里告别，一些事物在蝉唱里彼此靠近。
项丽敏，作家，现居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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