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心先生
□姬臣
这是一个极为平凡而普通的人。在世时，认识他的人不多，现在他离开人世已近十年了，记得他的人越来越少。但他的形象常常映现在我的脑际。搜检记忆中比较清晰的片段，移到纸上，留下一个名字，一个影子，记录下一个鲜活的人。
与金石心先生初识时，我只有12岁，是一名小学五年级的学生，金先生则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偶然听到他在方书礼先生操琴下清唱的京剧青衣唱段，内心十分震动。因为当时我正痴迷于京剧艺术，听戏几乎占用了我课余时间的一半。他男唱旦角，嗓音甜润，声极委婉，加之神态优雅，令人叹服。由此始有交往。他曾数次来我当时所住的荷花池畔旧居中坐谈，我们年龄相差四十几岁，但并不影响交流。我逐一拿出自己拙劣的书法习作请他点评，金先生语言温和，分析细致，鼓励之余，总是严谨地指出笔划中的薄弱。他擅长谜语，尤擅字谜，打出的谜面很文雅，谜底总是给人出人意料与恍然大悟之感。一次雨夜来访，他更以亲切认真的态度，对我谈了自己的经历和往事，使我了解到他的不幸遭遇。那夜窗外雨声淅沥，一老一少，对坐室中，金先生深沉平静，谈及往事，神色怆然。这一情景，萦绕脑际，久久不能忘怀。
金石心先生是江西宜春人，又名金挽春，少年时代即酷爱京剧，后参军入伍，因父亲所谓的问题受到株连，退伍返乡，安置在邮所从事信件分拣工作。“文革”开始后，其父更以“现行反革命”重罪入监，饱受牢狱之苦。祸及子女，金石心被开除公职，流离失所。遂一头扎入京剧，醉心于悲欢离合的戏曲故事，沉迷在婉转悠扬的皮黄之中，逐渐成为“戏痴”。由于生活所迫，他曾做过小生意，办过养鸡场，均不成功。后来夫妻离异，独子13岁到井边打水时不慎落井，溺水而亡。自此他离开家乡，无牵无挂，四海漂泊。偶然参加票友聚会，来到黄山，深深被新安山水与徽风雅韵所折服，流连此地达十年之久。他学戏极为用功，擅长“程”(砚秋)、“荀”(慧生)两派，曾分别拜在程派传人辛艳秋和荀派名家宋长荣门下，日夜揣摩。他能演全本的《玉堂春》、《失子惊疯》，演技精湛，在票友中实不多见，京剧已成为他人生挚爱和唯一寄托。
小学毕业后暑假中的一天，我跟随家人来到屯溪小龙山的龙山寺庙游玩，刚入寺门不久，正惊异于香烟缭绕，佛殿庄严的景象，忽然听见有人直呼我的名字。只见两个胖胖的和尚中间夹着一个穿着深灰色夹克的老人，原来是金先生。他正在一大摞书法作品中为寺庙各佛殿的抱柱遴选楹联，由此可见他对于书法是有鉴赏力或造诣的，但时光已矣，无从考证了。
我考入屯溪一中初中部就读后，曾在放学途中遇见过金先生。当时他骑一辆大号自行车，车座左右两边各拴着一只竹箩，里面满是红灿灿的辣椒壳。他告诉我现在租住在黎阳一户农民家中，房东农闲时贩卖辣椒壳，他就跟随其后，聊以糊口。可是不善商道，经营惨淡，勉强维持而已。后来听说他曾应聘在一家石雕场任业务员，后又在街头设摊卖馃，由此可见他的生活已逐渐陷入困顿。
一次，我打听得他借住在屯溪胡开文墨厂背后老虎山的朋友家中，于是步行从老虎山路口进入，一路问询，在接近华山公园的斜坡小道上果真找到他借住的那户人家。房屋很狭窄，门窗均小，光线阴暗，由于仅靠山边，较为潮湿，房内尽是一堆一堆的石块和雕刻工具，这是一个雕刻砚台的所在。砚雕师傅年近半百，对于我的来访十分惊诧，也许很久没有人来打听过金石心这个人了。他告诉我，金先生已搬至华山岭下的民房之中。于是我又原路返回，向上一直走到华山岭。那时华山岭下沿河是整排低矮的木制板壁房，有数十户之多。我逐一打听，一无所获。返回途中，已生倦意。未料一个来时我曾询问过的老人坐在家门口的藤椅上等我，见我返回，对我说，刚才想起来了，原来是有一个喜欢唱戏的住在这里，我们路过，经常听见房内咿呀戏声。但两个月前已搬走，不知去向。我步行三十余华里，始终未能找到金先生，只得抱憾而归。数年之后，方书礼、谭永秋、汪家龄等票友在我家聚会，闲谈时方书礼突然提到日前收到江西友人的来信，金石心因心肌梗塞突然辞世，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金石心先生一生坎坷，早年失业受屈，中年离偶丧子，晚景又苦于生计。终其一生，总是郁郁懑懑，难抒胸臆。他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痴迷戏曲，穷且益坚，尽管身处困境，仍然保持平和乐观的态度，最终四海漂泊，身归自然，实在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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