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子豆腐 ● 吴军
橡子豆腐，与豆无关，当然与橡子有关。
橡子是什么？看过美国好莱坞电影《冰河世纪》的朋友一定记得，片中那只呆萌的小松鼠有一个常玩的爱物，一个戴着像艺术家帽子一样的圆锥形小东西，那就是橡子。它其实是橡树上生长的果实。在我们皖南一带，人们更多地将橡树叫作栎树。记得儿时父母曾说，用栎树烧制的栎树炭，生炭炉、发火盆，火旺，燃烧时间长，是炭中佳品。
有资料说，栎树名称的由来，与这种树的果实密切相联。它的果实呈鼓形，而古时“栎"字右边的“乐"字篆书字形也如木架之上放着大大小小的鼓，故而得名。栎树之所以又叫橡树，是因为栎树果实剥去后，剩下的碗状空壳，像盛粮食用的斗，故称“象斗"，久而久之，讹为“橡斗"。据记载，自汉朝之后，栎树的果实遂直接被称作“橡实"或“橡子"。明清时期，栎树又被叫作了橡树。
大家都知道，豆腐这种用大豆制作而成的凝胶类食物传说是汉朝淮南王刘安的发明。而橡子豆腐之所以被称作豆腐，是因为它的形态如豆腐，只不过加工原料由大豆换成了橡子罢了。
橡子被人类作为食材，远可追溯至唐朝。唐代皮日休有一首诗《橡媪叹》，诗中写道，“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伛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从诗中可以看出，在唐代，橡子就已经是民间的一种粮食了。唐代诗人张籍也曾为它写过一首诗，“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诗中表明，在饥荒与战乱频发的年月里，山民们曾以橡子为主粮而果腹。安史之乱时，诗圣杜甫为避战乱，也曾采橡子为食。他在长诗《北征》中也描写过橡子，“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可见，小小的橡子至少有一千多年的食用历史了。有人甚至认为，橡子具有比水稻、小麦更为久远的人类食用历史。其真伪，不得而知。反正，橡子作为粮食由来已久。
而橡子豆腐，发端于何时、何地，由谁发明，暂未可考。在我的记忆里，打记事起，橡子豆腐颇为寻常，但我总觉得其味有点儿苦。不过在菜肴缺少花样的当时，也起到了改善伙食的良好作用。那时的秋冬交替、橡子成熟时节，我们一班小伙伴每逢节假日上山耙松毛、挖树蔸时，常常看到枝繁叶茂的橡树底下散落着一层熟透了的棕褐色橡子，偶尔捡回一些，在玩具稀缺的年代，也可当作玩具一玩。一次，一个小伙伴认为橡子既然做豆腐可食，那么当然也可直接食用，于是剥去橡子外壳，将花生仁似的内仁塞进嘴里，可未料不一会儿，因为苦涩，又迅即被吐了出来，露出一脸的苦相。一旁的小伙伴们幸灾乐祸般地大笑。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样简单的童年生活却很是幸福。这种幸福单纯、淳朴，一如村姑头上插着的或黄、或红、或白的小野花。
尽管童年时我捡过橡子，也吃过橡子豆腐，但橡子如何做成橡子豆腐，我并不知晓。之后，负笈他乡读书，及至落户小城工作的几十年间，与橡子和橡子豆腐几乎无缘相见。不承想，三年前初夏的一天，一位从一座山城来的朋友告诉我，给我带两块“山珍"。起先我并不在意，直到我接过这两块“山珍"，我尘封四十多年的旧时影像顿时鲜活起来。这两块“山珍"，棕黄色，有些微红，形如豆腐，掂在手里，颤颤巍巍，晶莹光滑，啊！这不是久违了的橡子豆腐吗？一股亲切的山野气息立刻扑面而来。也就是从这时起，我热切关注并了解起橡子豆腐的前世今生。
朋友们告诉我，去壳、浸泡、水磨、洗浆、沉淀、熬粉，只有经过这样一道道复杂的程序，橡子才能最终完成从山上野果到民间餐桌美味的华丽转身。如果仅是纸上谈兵，这些步骤看似简单，但是实际操作却很繁复。譬如去壳，有一段这样的文字描述，“天气晴好，当一箩箩橡子捡回家后，农户便将橡子摊放在竹匾里暴晒，让其自然退掉头顶的碗托，将薄嫩的外壳晒枯变焦，然后再用石磨一压，用簸箕簸去外壳。"又如浸泡，仅时间就达十天以上。期间需要反复换水。而洗浆去渣，则需要连续不断地搓揉。即便是用米汤点浆，至少也得点四次。昨天在菜市买菜，未想遇见一位七十多岁的乡下老伯提着一只小木桶，桶里竟然是待卖的养在水里的橡子豆腐。我甚是惊喜，不但赶紧买了两块，还与老伯聊了很久。老伯告诉我，做橡子豆腐太费事，现在很少有人愿意做了。他还介绍了橡子豆腐的做法。他的做法里没有单独去壳这一环，但他说，虽然各地制作方法不尽相同，但个中艰辛都是差不多的。面对橡子豆腐的制作过程，我很是惊叹，我既惊叹于小小橡子变身之旅的神奇，更惊叹于橡子豆腐制作技艺的繁复和精细。
至于橡子豆腐的吃法，凉拌、素炒、与肉沫同炒，都是美味。朋友送给我的两块“山珍"，我自然很是珍视，一块用作凉拌，一块与肉沫同炒，滋味各异。二者当中，我更偏爱凉拌。方法极其简单：首先将橡子豆腐用刀切成中指头大小的豆腐粒，置于盘中，撒点盐，浇些生抽，再将剁得细碎的蒜末和葱花平铺在豆腐上，最后将铁锅内的菜籽油烧滚浇至盘中，轻微抄拌，一盘凉拌橡子豆腐便算大功告成。盘中立马黄绿相间，光滑油亮。举起筷子搛一粒送入口中，嫩滑中带着柔韧，起始尚觉有些微苦涩，但须臾间一股清香的气息在口腔内迅速升腾，久久萦回。当然，也可直接用芝麻油代替熟热的菜籽油。喜辣的朋友还可加点手工制作的稀辣椒，或者自制的辣油，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最近还听说，有人将橡子豆腐做成了夏季甜品。不知出口韩国、日本等国的橡子粉是否也是这种很潮的吃法？
古时人们用橡子当作粮食果腹充饥，我的童年时代用橡子豆腐补充菜肴品种的稀缺，而在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今天，人们重新青睐橡子豆腐，则是饮食需求的一种返璞归真，一种对纯天然、对本味、对营养摄取的更高追求。科学家们研究发现，橡子中淀粉和蛋白质的含量仅略低于大米，每100克橡子可提供600千卡热量和8克蛋白质；橡子所含的氨基酸类似牛奶、豆类和肉类；橡子中还含有胡萝卜素，维生素B1、B2和苹果酸。这些对保护人们的身心健康，提高人体的免疫力具有着很好的积极作用。正因为如此，近些年来，橡子产品正成为国际流行的绿色保健食品。
从儿时到年过半百，橡子似乎时隐时现地在我的生活场里游走穿行。仿佛食物的演变史，在变化中不断向前推进。细想，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过，有关橡子豆腐的细节，令我印象深刻的依然是我儿时看到的一幕：那个夏季，暮色渐浓，忙完农活从田畈归来的一位皮肤黝黑的大叔，坐在门前稻场的凉床边，咪完一口烧酒，慢悠悠地用筷子夹起一块橡子豆腐轻轻送入口中，双眼咪成一条缝似注视着远方一垄垄田地里生长正旺的庄稼，面庞写满期冀和满足。
——这幅油画般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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