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之河,河之淮
□陈瑞君
那年,母亲辞世后,家中只剩下姐姐、弟弟和我。姐姐刚从卫校毕业,被分配到凤台县防疫站作化验员。长姊为母,九岁的弟弟随她而去。一声长笛,火车远去,留在站台上的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成了事实上的孤儿。
人的乡情是可以移位的。故乡者,山水老屋是一层,亲人故旧是更重的一层。那之后,我对故乡的恋念渐渐淡漠,对凤台的亲近日渐浓烈。凤台在淮河岸边,淮河便取代了倒流河成为我可以偎依的母亲河。每到节假日,我必去凤台。同事说,又回老家了,我从不否认。
六十年代去凤台,要先火车再轮船,逆淮水而上,经大大小小的码头,四百里的路程竟要见两次日落。所以那时我觉得凤台相当遥远。虽遥远而不辞,更加重了我的故乡情节。
乘车两三个小时到蚌埠,在旅舍住下。船在黎明时分启航,须夜间起床。夜半穿街走巷是很有意思的。夏天,光影绰绰,街边纳凉的人已入酣境,卧具种种,睡姿种种。候船室凳上、地上横七竖八。卖茶蛋、烙饼和租席子的小贩在眠者间穿行。冬日,街衢空寂,足音脆响。偶遇几个赶路人,在街灯下相问几句,或可同行。候船室内有废油桶煻成的大火炉,周遭挤满人群,一拨撤下来,一拨拥上去。轮岗作业似的,满有礼让。
轮船很小,上下两层,每层又隔出前后舱,计有四室。我喜欢上层的前舱,可以观赏两岸的风光。夜间上船,欲得此惬意,尚需三四个钟头。倚窗小憩,听柴油机突突的闷响,听河水呼啦啦的喘息。单调,有序,可作催眠曲,继续着中断了的残梦。过怀远大闸,乘客纷纷挤到船舷,幽光下看水涨船浮,看闸门张合,看闸室水淋淋阴森森的湿壁。船员们左呼右喊,撑篙摇橹放轮胎,很有趣。黄盆窑,马头城,蔡家岗,八公山……柔润而清晰的播音,耳语般的亲切。又要提醒到站的乘客,又怕惊扰熟睡的人们,真是用心良苦。
太阳出来了,船来舟往,树近村远。灌丛、芦苇、麦田、油菜花……想起了五十年代的那首歌“淮河两岸鲜花开,胜利的歌声唱起来”。那时我五年级,生平第一次拿着歌页学唱。老师叫何丽茹,南京下来的姑娘,很青春,很俏丽,学那首歌便格外认真。按那歌的意思,淮河从此水患全无,两岸鲜花艳丽,天蓝水清。几十年后才知道,那是一个梦想。
绿色之间也杂着空地。棕红色,像人的脊梁。1954年,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成千上万的民工被征集防洪。洪水快要漫过大堤,已经来不及土囤石挡,上级就命令民工排队趴下,用身躯护堤。我的父亲便是其中的一员。如注的大雨和汹涌的浊浪浇淋着拍打着一排排紧密相连的赤条条的脊梁,那就是这样的棕红色。
轮船供应早餐午餐,免收粮票,全是青菜面条,叫阳春面。汤里拌着酱油,深深的颜色,好看,也添滋味。
有次午餐,一位年轻姑娘从我座边走过。白上衣,兰短裙,苗条的背影,白皙的脖颈和端着托盘的纤手,引人注目。我揣度亦或是盼望她该有娇好的面容。待她转身返回时,真是天遂人愿,那脸庞比我想象的还要俊俏,丰腴中透着清纯,清纯中可着人意。我惊艳,真想多看几眼。她礼貌地向我一笑,一阵风似地从我身边飘过。
餐后,我继续我的工作,在座桌上标点二胡曲谱。我是二胡爱好者,刚购得一本《二胡曲十首》,是第四届“上海之春”二胡比赛作品选集。我仔细标注每个音符的指法和弓法。旅途中无二胡试奏,就舞动左右手比划,满舱的乘客伸头探脑,以为我中了什么魔症。
我全神贯注地标注着,突然觉得身旁有人靠拢,猛抬头,正是那位姑娘。二人相向,她立刻转身走开。旅伴们说:“你不知道,她已经来过几回了,还以为你们认识呢!她是船上的播音员。”我纳闷,也有些窃喜。
船上一直播放民乐。彩云追月、步步高、瑶族舞曲……我断定播音员是民乐爱好者。合奏曲间插播独奏,我又断定这位播音姑娘不但爱好民乐,而且喜欢民乐中的器乐独奏。推断中渐渐萌生出发现知音的激动,甚至产生“愿以交言”的欲望。然而,那年月那情状,我不敢唐突。陶渊明描写自己的初恋心情是“欲自行而结誓,惧冒礼之为愆”,我深有同感。
播音在继续着。突然一首新颖优美的板胡曲传来,浓烈的陕北风味灌耳入怀,沁人心魄。板胡我喜爱,陕北风味我更喜爱。三十里铺、赶牲灵、走西口、兰花花……那苍凉那奔放那真挚,一直动人心怀。“信天游带走我的情”,我按纳不住被激起的热情,板胡曲终,寻到播音室。敲门,正是那位姑娘。我说:“刚才那曲子,请再播一遍,好吗?”她莞尔。回到座位上,曲子又开始了,一连播了三四遍。
这首使人荡气回肠的板胡曲我第一次聆听,不知叫什么名字,再去敲门。像早有预约似的,门开了,脸泛着红。“哥哥回来了。”她说,带着俏皮。我一怔,她立即补了一句:“乐曲的名字。”我释然,说:“太好听了,谢谢你!”她说:“不客气,就是这首。”她把一份活页曲谱递过来,一看,才知道,叫“红军哥哥回来了”。 这首几经更改的名曲近年来演奏家们干脆就叫“哥哥回来了”,这正合了当年她多情的调侃。
我如获至宝。“借给我,我在船上抄,回去用二胡拉。”她笑起来:“送给你。是进唱片时搭配的,多着呢。”她指着播音台上的一叠,随即坐下,翻腾那叠活页让我看,并大方地让出半边椅子说:“进来,坐下,随便挑。”二胡竹笛琵琶,各类民乐曲,应有尽有。
播音室是如此狭窄,我几乎是挤进去的。怯怯地坐下,贴耳,促膝,气息和体味都能感知。这对青葱岁月的处子少女无疑很具挑逗性。看着曲谱,听着乐曲,断断续续作自我介绍。她爱民乐,是受哥哥的影响。哥哥是市文工团的二胡手,也吹竹笛。她跟哥哥学二胡。娇惯,缺功,没考上艺校,进不了文工团。我说我痴迷二胡,她说:“知道,不然不会几个钟头的傻比划。”又一阵笑,似一串银铃。
她很忙。每到码头,我就回到座位。一离码头,她立即来船舱邀我。曲律解语,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凤台到了。凤台是县城,航程中唯一的大码头。船上船下一片匆忙,我立即被人流拥向趸船。
“哎,哎——”她从人丛中追来。
“漏掉一份。”隔着人群递过,是赵春亭唢呐曲,虽不喜欢,但胜情难却,匆忙收下。她眼睛深情地一闪,加了两个字“来信!”
“好的,好的。”我急不择语,随口而出。她匆匆折回,喇叭里又传来轻柔的播音。
走过趸船,猛想起未问她通信地址。没有地址,那“好的,好的”的应诺就是一种客套,这客套实在轻漫得可以冲垮我们的激情。我责怪自己的粗忽。转眼间人群已把我推进船埠大厅,而喇叭里仍传来她的忙碌。已经无法补救,我失望地走出船埠。
下一次去凤台,登船后立即奔向播音室,可惜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女子。一番打听,她已经调到广播站了。“哪个广播站?”“不知道。”门关了。浮云易散, 天时无常,缘分常常是瞬间即逝的东西,就像许多历史细节。
不久前,我迁居三里湾。搬家时整理旧物,在几千册书中翻出那叠活页。那“漏掉”的一份躺在最底层。呜呼,实乃命运无端,赵春亭先生的唢呐究竟与我无缘,一直未曾翻动。触旧生情,以心观物,终于在唢呐曲活页的背后发现一排铅笔字,字迹虽已模糊但仍可辨:蚌埠市吴湾路三里街158号夏凤山转夏小荷。
唉,人之愚钝有时是惊人的。四十年中,赵春亭的唢呐曲和她深情的一瞥居然没有唤醒我的麻木和蠢笨,让岁月尽由猜测、失望、哀怨折磨。感时伤事,得失忘怀,惟怆然一叹而已!
传说三千年前,有彩鸟临河,古人称之曰“淮”。淮河由此得名。淮河注入我心灵的印象和情感永远是美丽的,包括那支颂歌和大堤上的抗争和旅途上的艳遇。
永远地记惦着,淮之河,河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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