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柳杂记 杨葆铭

延安日报 2021-05-30 08:44 大字

风刮到半路上,忽然就调了头;调了头的风也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摆条子”风。这风一刮,柳条就变软了。这时,你站在硷畔上往远处一照,只见满河川一团连一团的雾气在弥漫、在腾升。这雾气丝丝蔓蔓,飘忽不定,像暮霭,像流岚。《农书》上说:“春二月阳和起蛰,万缕相垂,柳烟潮起。”嗯,是柳烟,是河柳悠长的带彩呼吸。

作为万物生发的肇始者,柳树能在荒寒的早春二月返青绽绿,这对地处边荒、景物殊少的敝乡来说算是一大安慰。因地理物候的不同,南国的那些可入诗入画的秀木嘉树在陕北不易存活。从金锁关上来往北走,但见天地寂寥,景物荒寒;赤褐千里的梁峁沟壑间,除了星星点点的灌木和蒿草外,能称得上为乔木者,仅榆、杨、槐、柳而已。而这四大树种中,又以柳树居多。此物之所以能广布于敝乡,乃基因禀赋之使然也。柳树命贱、皮实,不择地而生。每年春发时,将老柳树主干上衍生出的子干斫来插于地中,越明年,萧然独立的一根柳干上便新芽绽绿,柳条欹出。这种被称之为“柳栽”的繁衍方式,正好契合了木卯相合乃为柳的本意。因敝乡多风少雨、地貌迥异,不择地而生的柳树在不同的地域间也就有了不同的样貌。山梁上风头高,存不住雨水。生长于此间的柳树大都长得树身歪斜,枝叶纷披。乡人在山梁上种柳,不为取其材,而是将此作为划分地界的标识和锄禾当午时用来纳凉的憩息地。真正要见识乡柳的阵势和景致,要往山沟里走,往河滩上瞅。这地方地气潮湿,适宜柳树聚生。从早春二月开始,柳树就通过根须的脉管将土地的滋养转化成绿色的汁液注满全身。等到清明一过,满沟槽新绽的柳叶簇生如发、十里连营;拥挤叠摞的树冠,像洪波涌起的绿浪从沟槽里奔泻出来,与蔚然深秀、密不分株的河柳连成一片,其宏阔的阵势和翠亮明净灼人眼的酽绿,将荒寒了半年的沟滩野洼遮蔽得了无痕迹。

乡人喜欢种柳,见空插绿。在万物并育不相害中,经过长期的生活实践和悉心汰选,将柳树视为乔木谱系中荦荦大者,主要是看好此物与民居及生态之间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关系。在陕北地面上,大凡见柳树繁茂之地,必有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兴旺村庄;许多古镇、驿站及寨堡,也多以“柳”字打头来冠名。此物不仅聚人气,而且载绿时间长。每年一到凉秋九月,草木委顿,秋老山寒,唯柳树不改其色,将一冠翠绿摇曳于日渐荒寒的山川沟壑。细细想来,在地接边荒、景物殊少的陕北,人们竟能在大半年的时间里看到鲜亮的柳色。应该说,这是造化对敝乡的垂怜。

摇曳于《诗经》中的一枝翠柳,在天文历法的历史大节气中,经过楚辞汉赋的浸润,经过丹青笔墨的渲染和唐诗宋词的着色点翠,使得每一缕柳条都能撩乱出纷繁的意象来——沈园柳老、宫柳含怨;杨柳曲勾起思乡情,灞桥柳连着塞外雪。在宏富多彩的咏柳诗词中,最揪人心者,莫过于清人的那句“掩泣三折柳未断”。正如橘生淮北乃为枳一样,柳树适宜在南国生长,一入边荒之地,则风韵减半,逸致顿失。当年,敝乡城南有一处胜景,曰柳湖。此湖引利延渠水溢灌,蓄水近百顷。范仲淹驻守敝乡时,令兵士在湖周广种柳树,并在湖内增建廊亭,取名“翠漪亭”。至清末民初,湖涸,唯柳树长得繁茂,森森然绵延数里。我小时候,从青砖灰瓦土街道的小城里出来,一下南门坡,只见满河川的柳树条子腰身摆浪,直奔眼底;油光发亮的柳叶斑影闪烁,晃得人直眨眼。记得好像是在以柳湖为中心的这片林地里,有一条可抵达宝塔山底的便道。大白天,林深绿静,一个人在道上行走,老感到后脑勺紧呜呜的。后来,不知道是谁在便道旁搭起一间草庵,里面住着一个驼背老翁。此翁一年四季赤脚打片不穿鞋,每天从早到晚,手中舞动着指头粗的一根柳条,在便道上且歌且啸,来回疾走;草庵旁,长着一棵与其他柳树不太一样的菱叶柳。此柳尖顶无冠,不粗壮,但长得极高。每日拂晓,噤舌一夜的诸鸟栖落在尖顶柳的脑梢上,翻飞雀跃,戏嬉调弄;一入长夏,鸟声渐稀,柳湖滩又成了蝉儿饮露栖息的吟唱地。乡人将蝉称作“喂呜虫”,此虫长不过寸许,可鸣叫声既急促又响亮,一口气能将两个音符颠来倒去唱上老半天。笠翁有言“:柳树乃纳蝉之所。”尤其是在立秋前后的半个月时间里,你只要一出南门,就能看到柳湖滩上十万翠柳正在昂首列队唱“呼麦”。进了城,朴茂活泼的山野气不见了,看到的是清一色的小青砖瓦房连构成的整肃街市。当年,府城里没有花草,树也不多,但每个街口都长着几棵年久日深、树冠博大,堪为树中之巨擘的百年古木。有一年,随刘成章先生到绵土沟探望其母,见宅院的侧门外长着一棵四人不能合抱的古槐。此槐枝干遒劲,望之弥高,皴裂的树皮上刻满了祖脉的经线纬络。被府城人尊为柳中耆宿的那棵“墩子柳”,就长在离古槐不远的小东门头十字街的街口。此柳朴茂敦实,满身凝锈;三股一搂粗的子干撑起的三朵树冠在半空中一合拢,罩下的浓荫达半亩之广。府城人爱在这里扎堆。早春晚秋,阳光金贵,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人手里提着一个小凳,坐在墩柳前的石台阶上负暄闲话;一入长夏,来这里下棋的人多。五六个棋摊子转圆摆开,弈者十余人,观者成百人,蔼然,无喧嚷,一派观棋不语的君子风。九二年,老城改造,墩柳被挖了。有识者说,这可是边塞诗人李益笔下为游子回家引路的那棵柳呀——“路边一株柳,此路向延州。”现在,“路标”没了;两年后,小东门老城墙的墙基和一摆溜护城柳也在道路改建中被挖了。旧时风物,没招住两轮洗刷,说没就没了。伤感啊!

人间草木的颜色形状和风韵神采,都是由它生长的地域空间的气韵积化而成。敝乡严酷的自然环境,委屈了最具文化品格和浪漫气质的柳树,使它成了展现西部苍凉地貌的一种点缀,成了《王贵与李香香》叙事诗里的插图,成了骑驴婆姨相跟的赶驴汉手握的那根柳鞭,成了与窑洞、山崖、满面风霜而精神不颓的老人联袂展现出的最具敝乡风貌的景物。以府城为界,一路向北走,向着高天空旷的北部山区走,你会看到因地域空间气韵的流变,使生长在这里的乡柳完全变了一个样貌。乡人为了获取更多的柳材,每隔两三年,都要削尽冗繁,给柳树截一回顶。在山区盘山公路的两侧,在盐碱地里,常能看到被截过顶的乡柳兀立在残阳夕照中,神情沉郁,皮色发黑,苍貌凛然如戍边之武士。乡人将这种柳树称作“毛头柳”或“椽柳”。每年春发时,有柳条从截过顶的树桩上欹出,待长到小拇指粗细时,呈丛状迎天而上,风一吹,柳条舞动,如鬓发蓬乱的村妇在野地里疾呼。不要看老皮黢黑的柳树桩丑头八怪,可衍生出的柳干都十分俊样:矫健、匀称,有修竹之美,远望去,如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有一年,我到白于山区的一个乡镇去采访,正赶上村民为柳树“截顶”。当地人把“截顶”叫“落椽”。“落椽”时,忌用铁锯,怕锯齿在来回拉扯时让树心受热,截面受热后,就不会有新芽绽出。“落椽”要用斧头砍,用偏斧,茬口放斜,手起斧落,只三下,端溜溜的一根柳椽就落地了。一棵成年柳,要间隔两三年才能“落”一次椽。“落”下来的椽数多少与年景有关,或十来八根,或三二十根“。落”过六七茬椽后,母树剩下的“奶水”就不多了,树心开始发虚、腐烂。好在乡柳独特的繁衍方式,让“落”下来的椽又成了“柳栽”的母本。此柳卯嵌入土地之榫后,用不了几年,新一茬乡柳又齐刷刷地长了起来。

在闭塞荒凉的陕北,所有的草木都因感念土地的滋养而学会了隐忍与谦卑。对于物力维艰、民生苦焦的敝乡来说,柳树虽非名木,但堪作大用。知命达观的乡民们觉得,只要地里能长出庄稼和柳树,生活就有了着落。起房,将柳树解成板,再弄几十根柳椽来。按三六宽的墙体,柳板做前后挡,柳椽五根并拢做侧档。用浸过水的荆条将板和椽扎牢捆死,剩下就是往柳椽列成的排档里填土。土满,用石杵点“梅花”,过三遍,黄土被夯瓷。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墙体达到要求的高度后,拆椽卸板,将柳椽再与房檩一捆扎,上覆柳芭,用麦秸秆和成的大粘泥把顶盖往光一抹,妥了,三间丈二深的厦房就立在硷畔上,敞亮。“上箍”,给窑顶“上箍”。山区的乡民大都居住在半山腰开挖的土窑洞里,住的时间长了,烟熏火燎,再加上雨水从脑畔上渗入,使窑体的土质结构发生变化,顶部就会出现绽裂松动。遇到这种情况该咋办?“上箍”,给窑顶绷上几道“箍”。吴起人将“上箍”叫“撑穹顶”。这个叫法好!“穹”是啥?“穹”就是天嘛。窑顶塌了就是天塌了。天塌了不得了。死生亦大矣,岂敢马虎!赶快弄几根柳椽来,在椽的中段以半径为限,凿几个榫口,令柳椽能折成弓形,将之绷在窑顶挖好的“箍”壕里。这样,就算给窑顶又穿了几副铠甲,人在里面再住三五十年不成问题。乡柳,就存在于乡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从而让我们懂得所谓的乡土气息,其实就是一种草木味道。有一年,和安塞的一个朋友路经镰刀湾的一个小村庄,正遇上几个村民在新盖的厦子房里“打平伙”。铁锅羊肉死面饼,红柳筷子黑老碗。酒敞开喝,肉管饱咥。吃着喝着,就嗅到一股像松子爆裂的清香味。抬头一看,只见白白净净的一排柳椽上,不断有沁出的汁液在滴落;椽头和椽尾,还绽出像明前茶芽头的新绿。红火到半后晌,散伙起身。刚下硷畔,一眼就瞅见一片柳树林罩在后背山的沟槽里。新长起来的柳椽正是二八年华好腰身,一握粗细,修长柔软,齐刷刷地依次排开,风一吹,前俯后仰,像万人合唱团正在露天地里彩排演练。

齐群,画家,闽南人。九八年冬来陕北采风。在满目荒寒的边地景物中,他一眼就看上在岁老荒寂中隐忍待春的“毛头柳”,盛赞此物虽无临水低垂之逸致,却有不畏寒苦之劲节,是集糙、倔、冷、壮于一身,与陕北山川地貌最为相谐的一大景物。此君多次徒步到山区,成画稿近百幅。焦墨皴法,大写意,猛一看,凡入画的乡柳,像是被敝乡的悍风镂刻成的人物雕塑,像苏武、像窦娥、像白居易笔下的那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卖炭翁。一方水土,都有它的遗传基因和自然禀赋。在一个地方生活得久了,你就会发现,生长在一方地域的草木,与生活在同一地域的人会长得越来越像,尤其是到老的时候更像。我们所说的地域文化,其实就是由当地的山川地貌、河流草木、物产习俗以及民众性格,经过融汇积化后所形成的有别于其他地域的一种风物。几年前,凤凰山的老宅被征迁。前前后后,忙活了近半个月才把要搬的东西归整完毕。看着装在架子车上的粗柳簸箕细柳斗,桑木扁担老镢头,突然间,让我从这些破旧器物的身上找到了敝帚何以享千金的价值核心。出院门,沿老路下山,一搭眼就看见小时候“溜马马”的那道黄土洼。洼前有柳,两股杈。小时候,经常蹿到树杈上折柳条,将折来的柳条掐头去尾,抽蕊成笛,张口一吹,满山二洼便有了回声。今见此柳,像遇见一位留守的乡贤。他拿着一沓时间的账本伫立在夕阳中,不动弹,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每一位离乡的人从他的身边缓缓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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