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平原之冬 □李星涛
西北风刮起来了,而且越来越硬。
田野里,麦茬芋的叶子被酷霜杀得焦黑,瑟瑟的风中如一大群蝴蝶一起颤抖着翅膀。折断芋头的藤蔓,伤口渗出的已不再是雪白的汁液,而是一节干燥淡绿的空管儿。芋头是有灵性的宿根植物,它知道自己留存在地上的时间不多了,便把体内的营养尽数输送给了泥土里的芋头。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麦茬芋才算是到了收获的黄金季节。
晚种的小麦刚刚出土,绿儿还盖不住地皮,麦苗的苗尖呈现出淡淡的紫红,如同春天刚钻出地面的小芦芽。沟边的狗尾巴草落尽了种子,只有枯黄的茎秆挑着几片破烂的叶子在风中发抖。茅草的叶子虽然还片片向上,但已泛出枯灰,于风中“沙拉沙拉”地响。此时的平原上,除了小麦和枯草外,跃入视野的就是一块块刚耕出来的黄黑色的乏地。
静夜,雪偷偷飘下来。清晨推开门一看,平原一片银装素裹,再也看不见乌青的麦苗儿。平展展的,一望无际。淮河被雪镶上白边,近处变得暗青,远处有些青黑,像是一条细长的大泥鳅寂寞地游过大河湾。“七上八下九归无”。七月,鱼喜欢溯流而上,八月,鱼喜欢顺流而下,九月,鱼就逃进深水区域,不见了踪影。现在已是阴历十月了,可淮河里却活跃着稀有的美味,那就是让人垂涎的黄瓜鱼。
黄瓜鱼乃淮河特产,每年冬至过后,就肥得像檐下冰锥。而一到入春产卵季节,便渐渐变黑,味亦顿减。黄瓜鱼野生无鳞,嘴尖,脊背上斜斜排布着石纹,与玉雕相仿。其头部内嵌一章鱼图案,线条银白,闪闪烁烁,触角向前,身子向后。细看,又似一枚刚成型的石榴,花儿还未掉落,侧身躺在那里。黄瓜鱼浑身滚圆透明,肉肉的,玉玉的,大者拇指粗细;小者三寸许,长约中指,色如冰,就连腹内的鱼子也是冰一样的颜色,以至于从外面根本无法看清到底这条黄瓜鱼到底是肥胖所致,还是因为怀了身孕?
黄瓜鱼只有一根肠子,自下颚之下,轻轻一掐,顺势向前一扯,即可带出。掐好的黄瓜鱼用面粉拌匀,一条一条地放在微热的油锅里耐心煎炸,待鱼体金黄,散出香味,便可捞出沥干食用。黄瓜鱼肥而不腻,鲜嫩爽口。其肉质特细,且伴有嫩黄瓜淡淡的甜香。它的刺儿细软,慢嚼竟如脆骨。
池塘里,荷已变得破烂枯黑,它们耷拉着,卷曲着,残缺着,却又倔强地等待着远道而来的冷雨。还有的只剩下了半截断梗,突兀地刺进风中,像是一截折断的竹篙,随时准备把自己撑到对岸似的。
淮河大堤蓦然矮下去许多,像一条白色蟒蛇从远处徐徐游来,而后又骤然一个节奏地凝固。堤坡上的雪分布得并不均匀,如梁似丘,有的地方还裸露着地皮。大小雪堆排列得错落有致,却又于纷乱之中互相联系。有风走过的地方,平坦处若波浪凝然,半圆交叠;成梁形状的,其坡式缓缓而上,背却如刀似刃。太阳出来了,七彩之色顺阳光下注,雪地上霎时晕染出一片神奇的光亮。偶见三五米处有晶亮的火焰,其外焰成橘黄,里焰却灼灼似三月桃花,而近观又全然一片洁白。
雪地上,清清楚楚地印下了田鼠和黄鼬夜间觅食的爪印。坝坡下,偶有野兔惊跑,两耳直竖着,后蹄几乎踩到前蹄,身子不停变换成括号的形状,疾如波浪,瞬间即逝。
那些堆积在地里的玉米秸秆,此时已变成了一堆堆伪装的雪垛,黄鼬就躲藏在其间。偶有捕杀者牵狗而至。狗鼻子灵敏,四圈闻了闻,便前爪刨地,对着秸秆堆大吠。捕鼬人知道了,便先在秸秆堆四周扎上一圈半人高的丝网,然后四人网外等距离散开,分别用标枪一样的工具往秸秆堆中猛插。黄鼬受到了惊吓,一头钻出来,正好撞在网上——
有的黄鼬聪明,它们不从秸秆堆的下面逃出,而是直奔堆尖,瞅住空儿,向上高跳,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围网外面,“哧溜”一声,消失在一座坟茔附近。近年来,由于政府加大禁止捕杀黄鼬的力度,黄鼬又渐渐多起来,胆大的黄鼬竟然拖家带眷,跑到村庄上的草垛中生活了。
村庄前后,各种树木变得消瘦。苦楝落尽了叶子,却将一簇簇金黄的楝果挂在枝头,阳光下闪烁如金星,诱来无数的楝雀啄食。我真不明白,楝果那么苦,为什么楝雀吃起来却如同蜜枣?乌桕的叶子比枫叶还要红艳,灿灿的,像是树干上停泊了一朵晚霞。它的果实业已绽裂,露出半圆形骨头般的白粒。乌桕树也叫狗骨头树,它不仅木质坚硬,而且果实也如狗骨,锤砸不碎,火烧不裂。白杨早已赤裸,只剩下一丛丛向着树身紧紧靠拢的枝条,麻雀欢跳其间,弹奏着枝条,就像是一片片会飞会唱的叶子。碧蓝的天幕下,白杨树干宛如一束束光柱齐射天空,煞是壮观。
吃过午饭,村庄里几位老人常常不约而同聚在一起。他们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摘下帽子坐在上面休息,也不再像中年时那样,找一片茅草茂盛的地方躺下来歇晌。而是随随便便地往院墙的墙根下一歪,苍老的头颅往灰黄的墙上一靠,就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太阳。此时,太阳走到这些老人身旁,也有些疲倦,变得薄薄的,淡淡的,但偏又执著地照着。寂静的空气中,你可以感觉到阳光正一粒一粒钻进这些老人的棉衣里,皮肤里,眼睛里。
渐渐的,老人们惬意起来,温暖起来,一边享受着阳光的爱抚,一边自由自在地说着话。他们的话题很随便,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了年轻时的争强好胜,也没有了年轻时的斗嘴抬杠,就像是夜半春雨和嫩绿庄稼的喁喁私语。话里话外充满着理解和宽容,平和与大度。他们互相交换着烟包里的烟叶儿,交流着烟叶的后劲和香味。嘴里的长烟袋懒懒地飘着淡蓝的烟雾,仿佛是他们曲曲折折的人生经历在空中慢慢回放。春天的耕耘,夏天的锄刈,秋天的收获,现在都离他们远去了,剩下的只有这枚有滋有味的太阳。
傍晚时分,雪又搓棉扯絮般地飘下来了。平原静默。村庄静默。柴禾堆黑黑地蹲在麦场一角,一位穿着黑衣服的老奶奶背着筐,缩着头,下台子去扯柴禾。她去的时候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很浅,回来的时候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很深。她去的时候人和柴堆是黑色的,回来的时候人和柴堆都变白了。
炊烟升起来了,但只能爬到烟囱半尺高的地方便无力地蔫软下来,顺着屋顶向周围漫散开去,扯不成蔓的形状。“炊烟顺地跑,天气好不了”这句预报天气的谚语,就是此时炊烟最生动的写照。灶膛里,火从柴禾中伸出通红的手掌,抚摸着老屋斑驳的墙壁和灶神爷的画像。老奶奶的脸在火光中像是刚完工的油画,她的背影在墙上被无限放大,像是风中摇晃不定的树丛。身旁,听话的孙子正在写作业。
吃完晚饭,老奶奶在锅底下为孙子埋上一颗芋头,又将剩下的死火掏出来一部分,放进泥质的火盆里,并蒙上一层厚厚的麦糠屑。然后为孙子洗干净脚,咳嗽了几声,带着孙子慢慢睡去。一阵小风从吱呀叫唤的柴门外吹进来,掀开火盆外面黑色的麦糠屑,微微露出一小块血红,宁静,温暖,艳丽……
淮北平原沐浴着夜雪沙沙的落声,逐渐变成了一片白色的大海。而村庄呢,就像是熟睡在大海怀中的小岛。一种很古很古的心情悄悄从宁静中涌上来,朴素干净,让人情不自禁滋生想家时流泪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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