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年味”

合肥晚报 2022-01-22 05:43 大字

□王传寿

“大麦下田,侠们(合肥方言:孩子们)望过年,过年吃胯胯(猪肉),爸妈也不打。”这是合肥地区流传的一首民谣;也是我童年生活的写照。

进入农历腊月,母亲就叮嘱我们:腊月黄天,侠们别讲破嘴(不吉利)话。腊八前几天,母亲就开始张罗腊八粥的食材,米、黄豆、花生、棉籽……主杂粮一应俱全,图的是来年粮油棉大丰收。腊八清晨,母亲起得更早,把食材下锅加水后,就坐在土灶前,用晒干的牛屎粑粑煮八宝粥。灶膛里的火焰把母亲的方脸映得通红,更显慈眉善目。如今我和妻子已年逾古稀,家乡也用上了燃气灶,但还常想起母亲当年的“牛屎”粥。

腊月十九扫尘,爸妈齐上阵,彻底清除即将过去一年的烦恼和不顺。父亲用扎着扫把的长竹竿先扫屋顶和屋梁、擦拭门窗,母亲随后清理床铺和地下,俩人配合默契,很快把几间茅草房内收拾得干干净净。

腊月二十三,即年头,孩子们从这天开始拎着灯笼放鞭炮,父亲忙祭灶。农家在用土坯砌锅台竖烟囱时留下一“庙宇形”小空间,叫“灶王台”,平时放置火柴,过年摆香炉。父亲在此摆上香炉烧香祭灶,祈求灶公老爷“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

过了年头,腊月二十八就开始布置堂屋了。我的祖父早逝,祖母一人将父亲拉扯大,温饱难求,更无力求学。父母虽是文盲,但也奢求“文化”年味。父亲将家里唯一像样的家具——两头翘起的香案摆在厅堂正面墙中央,先挂中堂画,再挂两边条幅。我上学后方知,那幅中堂画是清代朱伯庐先生的《治家格言》,由张忠伟敬书;两边的对联是:“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为了防止穿堂风吹皱字画,父亲在对联的外侧墙上钉了4颗小铁钉,用红头绳绕着铁钉扯紧,将中堂及对联服服帖帖地固定在墙壁上。中堂前是八幅吊画:“天有宝日月星辰,地有宝五谷丰登,国有宝忠臣良将,家有宝孝子贤孙:一炷清香达上苍,二只明月照家堂,三教佛神常护佑,四时八节永安康。”父亲一字不识,怎能分清吊画的左右次序呢?我后来才发现,他在吊屏的背面做了记号:分别用毛笔画有横杠,从一横到八横。或许正是这些摞起来的黑杠杠,压得一位翻了身的农民难以彻底“翻身”。父亲虽然不谙《治家格言》,但笃信“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记得在上初小时,有一次,我不知何故竟然逃学,父亲气得两手发抖,拧着拴牛的鞭绳在雨地里追打我,一直把我撵进邻村的学堂才罢休。我粗通文墨后就学写门对,虽然字体歪歪扭扭,但一向严肃的父亲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因为他再也不用一到年关就去村小学校排队,求我的语文老师陈照甫先生写门对了。多年后,家中吊屏背面那些黑杠杠仍然在我的脑际萦绕、挥之不去;中堂画旁对联中的十六字箴言更是成了我的座右铭。它们伴随我跨入高等学府,圆了导师梦。

除夕守岁,母亲忙着给我们几个孩子准备大年初一穿的新衣新鞋。我知道,新衣是母亲纺纱、父亲织布,买来“呼青”(染料)染色后,再花钱请裁缝做成的。而新鞋则是母亲一手缝制的。进入冬闲,她就找几件破旧得不能再补的衣裳拆洗干净,撕成一片片旧布条,再用糨糊一层层粘在一块门板上,晒干后照我们兄弟姐妹的鞋样剪成鞋底,然后一针一线地纳成结实的“千层底”,最后用锥子和自纺的麻线将鞋底和鞋帮缝制成千层底土布鞋。岁月流逝,我不知穿过多少双球鞋和皮鞋,其中也有名牌。可我总还留恋母亲的老布鞋,穿得最合脚、最给力;尤其是母亲在寒冬油灯下纳鞋底的不朽身影,一直激励着我踏实走路、正直做人。

除夕夜,父亲睡得最晚,临睡前又把客厅洒点水、清扫一遍,再放一挂爆竹,然后“收大门”。大年初一早晨,父亲照样第一个起床,先用刚入冬就备好的劈柴,在泥炉上“催”(烧)茶。合肥方言将白铁皮焊的长嘴水壶称为“催子”。我们都换了新衣新鞋静静地站在一旁,求个“闷声大发财”。父亲仍然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蓝粗布大襟长衫,他深知,“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父亲虔诚地在摆放“天地君亲师”牌位的香案前跪拜。他把一个贫苦农夫的信仰和期盼全都寄托在这三叩首中了。烧香拜神之后,才正式开大门放鞭炮,迎接新岁的黎明。

岁月蹉跎,父母早已离世,但父母“年味”却深深地埋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既苦涩、又温馨,虽淡淡、却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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