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座城的纠缠 苗小苗
苗小苗，中国作协会员，《清明》杂志副主编。出版作品四百余万字，代表作有：《青春的行囊》《浮世掠影》《农民工》（合著）《农民的眼睛》《皖北大地》《遍地庄稼》等。曾荣获老舍散文奖、北京文学奖、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安徽省政府社科类文学奖等。
或许是年纪到了，总是在有意或无意间忆旧。老朋友也常常说起过往的事。比如，故乡的一个友人，二十年没见面，也少有电话来，突然于某天把电话打到手机上，借着电信的通途，说了一堆旧事。无他，就是叙叙。那个豪迈的人，忙得日理万机日进斗金，把一座商业大厦做到姹紫嫣红风生水起，居然就急流勇退，把总经理的尊威卸下，有了闲心，可以叙叙了。猛然意识到，我很喜欢听她叙叙。甚至，在她的絮叨里，我感知我如她一样，有着强烈的倾诉欲望。
比如，此刻，我就想叙叙合肥这座城，叙叙与这座城经年的纠缠。
相看两欢喜
可能是工作和居所都在合肥老城区的缘故吧，便有了更多机会，穿行在老城区的古巷老街之间，目睹城市的变化，感受老城区别样意蕴，聆听地下铁如龙般的轰响和地上车骏马似的跃动。老城区仿佛在做局部瘦身，又于细微之处，雕画出应有的诗情画意。行走在带着鲜明文化符号的老街区，感知越发俊朗的城市活力，就不觉自己正在老去。
老去的是年华，不老的是优雅。这是我对合肥老城街区的真实体验。
在城市不断扩大外延的时候，老城区于瞬息万变之中，葆有不变的情怀和初心，宛如端丽大方的名门闺秀，坐自家庭院，看满树梅花傲雪，观一池春水鱼跃，于院中优雅读书弹琴，煮茶烹茗，不去追捧院外的热闹。倒是惹得院外的人，觊觎着院里的美人花朵，想念这独一无二的幽静。
合肥的老城区，便给我这般感觉。这个曾经被称为异乡的城池，早已成为我终老之地，成为亲似故乡之所。二十多年的光阴，与一座城市发生了难舍纠缠，便有了彼此相看两欢喜的格局。
上班的地方离居所有些距离，是从蜀山区到包河区的距离，因此，上下班要跨过数个街区。这些街区日新月异的变化，代表着一座城市的变迁；赏心悦目的街景把眼睛养护得清亮妩媚，也把心养护得水嫩光润，让人忘却岁月流逝带来的伤感。
中午时分，偶尔会在办公室打个盹，大多时候，喜欢到办公楼后面的包河公园走走。这座公园相当著名，不仅合肥人知道她，合肥之外的人，来合肥了，也必定到此拜谒一番，看一看公园里的碧荷青柳，走一走包河的玉带拱桥，临水观鱼，绿丛寻花，再去清波潆回的浮庄扶栏远眺，欣赏江南园林风格的亭台楼榭，可谓心旷神怡，感觉倍儿爽。毫不夸张地说，在这样的地方上班，包公园就像自家的后花园。纠缠于自家花园春的喧闹、夏的婀娜、秋的斑斓、冬的清俊里，是这座城最大的赏赐啊。
有时，也会去桐城路桥上站一站，与一场爱情作片刻“纠缠”。这座原名叫赤阑的桥，曾经记录了南宋时期布衣词人姜夔，和柳氏姐妹之间的爱情。江西籍的年轻学子，在兵荒马乱年代，流落合肥，与合肥城南的一对柳氏卖唱姐妹，一见钟情，倾心相爱。两姐妹一个弹琵琶，一个弹古筝，皆聪慧美丽，妖娆多姿。姜夔在词中称她们身材“燕燕轻盈”，说话“莺莺娇软”。在环城河中泛舟时，姐妹俩怀抱乐器，弹唱姜夔的诗词，实在美不胜收。人生终归有别离，大才子姜夔还是离开了合肥，但他一生的挚爱和梦牵魂萦，却是这赤阑桥畔的一对佳人了。那句“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是姜夔对赤阑桥边爱情的真实表白。
徒步走环城
N年前，初来乍到合肥时，租住在蒙城路桥以北的绿波廊，正是这诗意名字让我第一时间选定在此安居。果然不负我心。环城北路的花香鸟鸣密树盛草，是傍晚散步的最佳之处。临水观影，倚树抒怀，拈花痴笑，成就了那段不可复制的小情绪。有人说，合肥的环城路，从空中俯瞰，宛若一圈翡翠项链。虽然不能空中看合肥，但顺着九公里的环城路行走，感受翡翠般的浓浓绿意，那份惬意无以言表。因此，双休日走环城，是居住绿波廓那段时光里，一直的坚持。环城路不时有令人惊艳的景点呈现，沿途的包河景区、银河景区、环西景区、环北景区和环东景区，串起了著名的逍遥津、黑池坝、琥珀潭、雨花塘、包河公园、赤阑桥、九狮桥等，自然景观和人文传说，繁花翠树与碧水清池，让环城路的行走与众不同。每回甩着胳膊徒步，都有满心的欢喜和收获。甚至，边走边唱。那真是一段与此城最诗情画意的纠缠啊。在这种无休无止的纠缠中，最后的那点野心、野趣，甚或野蛮，都揉碎了撒在环城路上，让其与万物共同生长。
万物生长，现世安稳，不知不觉间，自己也与环城路上的绿植融为了一体。
只身醉城隍
在泛着白菜色的后青春时代，很是享受城隍庙小商品市场带来的惬意。其时，上下班可以穿行城隍庙街区。那真是别有一番意蕴在心头的街区啊。流连其间，你会觉得世界如此可爱，随处可见香暖玉润，花枝招展。居所的厨房用品，小厅的花隔，沙发的抱枕，阳台的晾衣架，书房的小饰物，差不多都是从城隍庙选购。实惠又简洁，是属于年轻且经济不太富足时的选择。当然还有服饰。曾经偏爱的牛仔衣，全部来自城隍庙。那个经营仔服的姑娘，长相喜气，顾客可以试穿到把自己累倒，无论生意成否，她都笑得一脸欢欣。她给自己营造了欢喜场，人气就旺了，生意哪里会不好呢。
那时是不给自己做饭的，小吃店是每天的必选。从蒙城路桥北到上班的宿州路，骑着自行车穿行，沿途看上眼的小吃店，差不多都吃个遍了。最喜欢的还是城隍庙附近的手擀面馆。吃面长大的皖北人，对手擀面情有独钟。开面馆的也正是皖北人，男人在门口炉烧饼，女人在店内擀面条，是真的当场擀好切好下给你吃。靠门口摆放两只大煤炉，一只炉子上煮着一大铁锅牛肉汤，一只炉子上煮着一大铁锅老鸡汤，咕嘟咕嘟翻滚着的香气，打老远就朝你怀里扑，把许多人的腿脚绊住了，味蕾引爆了。擀面的老板娘身腰壮实，长长的擀面杖卷着面皮，在大大的案板上前推后移一番，猛然打开，面皮莲叶一般铺满整个案板，然后，再用擀面杖卷起，有秩序地叠加成摞，老板娘手下用劲，把层层叠摞的面皮切成粗细均匀的面条。切好的面条窝成一排，被老板娘抓起来一抖，面白粉香，悠长绵软，仿佛故乡的写意图案。手擀面在牛肉汤或老鸡汤里煮，其美味可谓天下无双。
中午下班时，在此吃上一碗牛肉汤或老鸡汤手擀面，外加一只油酥烧饼，人生便是圆满。有时加班，过了中饭点，手擀面就没得吃了——店家很珍惜自家美味，手擀面的配置和两锅香汤一致，汤没了，面也没了，就收工回家了。有一回逛城隍庙夜市，看到店老板夫妻也在溜达，男的给女的买了件毛领短袄，两人挽手而行，彼此依偎，恩恩爱爱，叫人联想到永远的热词“爱情”，心内感慨万端。
香汤，美食，爱情，可人小商品，为我只身醉城隍找到合适理由。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养得身宽体胖，忘了今夕何夕。
我和我的“点”
二十年前，老城区入住一家成衣店，是我的“点”。杭州人开的，在飞凤街上。老板是位很洋派的女子，说着南方话，看顾客的眼光很挑剔，不劝你买，甚至说出“不适合你”这样的话。的确，那些华美的旗袍闪射出丝绸特有的冷艳光泽，绝对是有资格挑人的。旗袍很贵，一件就差不多剿杀了一月薪水，要咬紧牙关，才舍得掏钞票。正是身材好得可以和丝绸相匹配又敢朝自己下狠手的年岁，试穿那件粉紫带暗纹的旗袍时，博得了女老板难得的美人一夸。事实证明，那件旗袍的确很给力，帮我撑了许多个虚假繁荣的场面。正是与这家店的纠缠，让旗袍成了我多年挚爱。自然，那位杭州美女，从服饰上给予了有力引领，即便后来身材败坏到极致，她仍能力挽狂澜，救人于水火之中。
此刻，在我布满无限怀旧的情绪里，再次跨进我的“点”。那家成衣店铺，那位杭州美女，一如既往地立于店铺之中。岁月没有拿走她的美貌，只在她亭亭玉立里加入些许玉润珠圆。那双眼睛仍然有着挑剔。这位南方美女，早已成了合肥媳妇，定居在老城区。在飞凤街开店二十余年不变，审美品位不变，这就是她的执着和坚持。她喜欢这个城市，喜欢“瘦身”（拆违）后更加整洁的街道，喜欢流淌着鲜明地域文化的小街巷。毕竟是故人，无需客套，她说到实体店的艰难，说到经营的不易，但她不会把服饰品质降低下来。内心追求完美的人，坚持总是最彻底的。
店铺里的服饰曼妙多姿，掐腰的小袄，缀着银白的毛领，面料散发着丝绸特有的温润光芒。我们的谈话在服饰的光晕里闪烁跳荡。惭愧这走样的身材，早已辜负了她用心构建的服饰潮流，但她就有这样的慧眼，抓过一款黑色大摆长裙，裙裾边绣着的一丛浅粉雏菊和黑布盘扣，给裙子的任性飘逸打了高分，刚好装饰我山远水阔的中年心。
我和我的“点”，就是这样任性，永远有着最为默契的纠缠。
再醉城隍
絮叨至此，陈年往事已经沸腾而溢，将我淹没，便情不自禁地要再次走进现实版的城隍庙。于是乎，2020年的第一天，元旦小假里，直奔城隍庙而去。知道她已于2018年重修后开张，而我，因办公地点和居所改变，自重修后居然没再去过。
怀着与旧人相会的怦然心动，坐着地下铁，从城西乘兴而来。新修后的城隍庙果然与之前大不相同，添加了不少传统文化元素，使城隍庙显出了深厚和雍容。蜜糖色的仿古匾额、廊柱，灰白色飞檐翘角的马头墙，老字号的美食铺面，老地名、新民宿、小资情调的咖啡馆，古意与现代相融，纪实和写意互衬，城隍庙具备了其他商业街区所没有的独特优势。
修复一新的城隍庙小商品街区，大红灯笼高高悬挂，营造出临近春节的喜庆。两边的店铺仍像当年一样招展，专营围巾的店铺，各式围巾挂满墙壁，五彩缤纷，飘逸出别样风情；小饰品店铺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顾此失彼。这时候，我听到四周响起窸窣之声。那是隐蔽在丝巾飘扬摇曳里、店铺门扉旋转间、廊柱明暗幽静中的那年青春，訇然而出，与当下的我劈面相逢。那曾经的朴素或奢华，惶惑或坦荡，疑虑或果敢，沮丧或昂扬，勇猛或天真，一起将我捉住，把我灌醉。我深深地思念那带着时光碎屑滔滔流走的后青春岁月，我敬佩着我走过的每一个足迹，我感恩着万千变化里不变的真情。
在城隍庙商业街区走个来回，在新时光里和旧物什尽情纠缠了一番，买了几样小饰品，要给忠实的胃囊寻找一个交代。不用说，第一时间想到了那家手擀面馆。那家面馆，是我无论行走何处都会思念的地方。但是，那两位带着甜蜜爱情的皖北伉俪，早已退离此城，回归故乡了。或许，大片的田野和青麦，干净的小河和村庄，更适合盛放爱情吧。
上到二楼一家餐馆，要了一只小火锅。热嘟嘟的香气飘散开来。透过窗子，看人间烟火如潮，念前尘往事似梦，品锅内美食若饴，人生何所欲何所求也！
吃足喝饱，出了城隍庙大门，快步朝南，到长江路，去找我的地下铁。
顺利回程。坐进地下铁，感受地心的轰隆有声。不由想到若干年来与江南皖北几个地方的纠缠，与眼下这座城的纠缠。其实，人生何其短也，一生当中，也只是那么几段纠缠而已。或短或长，或苦辣或酸涩，或坚硬或绵柔，都是盘在我们命里的榫子，环环相扣，不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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