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豆村的路我想再走一遍 许俊文
守望张成林 摄父亲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是软的,明显带着商量与试探的味道。这句话,他也许憋了很久,就像我小时候,想跟着他去赶集,吃一碗漂着葱花的绿豆丸子,又怕遭到拒绝,说话前犹犹豫豫,踟躇再三,但还是忍不住要怯怯地说出来。现在的父亲在我眼里,也就是一个孩子。
与土地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生前很少坐车,只要凭借双腿能够到达的地方,他总是靠走。那时候,父亲精力旺盛,五六十里当天打个来回是家常便饭。晚上回到家中,他一边用热水泡脚,一边给我讲路上的见闻,那些山沟里孩子闻所未闻的鲜活细节,至今还像一尾尾活蹦乱跳的小鱼儿,在我的记忆中游来游去,不时溅起一朵朵水花。
在我的故乡皖东豆村,细如绣花针似的鱼苗,人们管它叫鱼花儿。早年生产队在水塘里放养鱼苗,要派人挑着两只木桶去南京浦口采购。那鱼花儿真的比春天的鲜花还娇嫩,稍有不慎就会缺氧死亡,因而挑担的人必须一路走,一路不停地颠着肩上的桑木扁担,好让木桶里的水有节制的晃动,但又不至于溢出来,即使歇脚喘个气,也要像轻轻地摇晃着婴儿的摇篮一样晃动着木桶。由此可以想见,挑鱼苗的人每一步,都要走得十分稳健,步幅和肩上颤悠悠的扁担保持高度契合。这个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小。
这份技术活(更是体力活),每次都落在我父亲身上。上路前,父亲必做三件事:一是打绑腿,即用布带子将两条小腿裹起来,走长路腿脚不痛;二是制作两块木片子,系在桶梁上,防止木桶里的水溅出来;再就是蒸上一笼馒头,作为路上的伙食。从豆村到浦口少说也有一百五十里的路程,父亲挑着百余斤的两桶水,不到三天就回来了,那些碎银子似的鱼花儿,翻山越岭,一路颠簸,从长江边来到我的豆村时,一个也没有少。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他曾跟我说过一句堪称经典的话:“把走路当成修行。”这句话,以我当时的年龄和生命体验,他说就说了,我听也就听了,并没有在意,也不可能在意。许多年后我还在想,一个从不进庙烧香拜佛的人,一生看重的只是土地和庄稼,何以能够说出离佛最近的话呢?如今,对我这个居住在九华山下的人来说,平时看到和听到最多的,都是与佛有关的物事,但似乎还未见到过谁,把佛理与生活中最最朴素的东西,粘合得这么天衣无缝。
不瞒你说,我自己也曾有过两次远足的经历,一次是独自走淮河,一次是只马闯戈壁。上路前,我的心里似乎很乱,想当然地预判了许多未知和不测,因而也就更加惶恐不安了。然而,当脚步一旦跨出去,随着脚板与大地的不断交流,觉到路原来是那么的亲切,那么地值得信赖。起码路不会欺骗你,你走多远,它就把你送多远。一路之上,路虽然缄默无语,虽然曲折坎坷,但它会随着你身体的移动,把你塞在心中那些多余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抛弃掉。由此,我仿佛参悟到父亲那句话的真谛。是的,同样的生活,同样的际遇,有的人从中提取金丹,而有的人却炼制毒药。如此看来,路之于父亲和我,就是一部刻在大地山川之上的经书,走路就是朝圣与读经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刚刚开始解冻时,侍弄了大半生庄稼的父亲,想尝试做点小生意,便一趟又一趟地往省城合肥跑,从省农科所的一位亲戚那里批发一些西瓜新品种子背回来,走村串户赊给农户种植,秋后再挨家挨户的讨回种子钱。我大致算了一下,每挣一块钱,少说也要走二十多里的路,但父亲却乐此不疲。一次父亲私下告诉我,他终于有了五百零七块钱的存款,叫我需要的时候拿去用。听得此言,我别过脸去,没有让他看见我暗涌的泪水。
就这么走着走着,父亲不知不觉走进了苍山白头的暮年。一天,他伫立在台阶上看落日,恍惚背后有一个声音在叫他,猛一转身,不慎跌坐在地,台阶坚硬的牙齿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的股骨咬断了。半年后他虽然告别了病榻,但也只能靠轮椅代步了。
在进城后的那些日子里,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困在家中,用曾经侍弄庄稼的手,翻翻书或写一写毛笔字,用以打发晚年的寂寥。不管我什么时候从外边回来,他都显得像孩子一样兴奋。有时我会把他背到楼下,让他坐着轮椅在附近转转,晒晒太阳。一次,他趴在我的背上抹起了眼泪,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都六十多岁了,又做过两次大手术,还把我背上背下的,都怪我这腿不争气。自那天以后,不论我怎么劝,父亲拒绝再下楼了。
那是夏天的一个黄昏,我从临时的单位匆匆赶到家,小区保安对我说,你父亲今天下楼了。我听了将信将疑,一个长期靠轮椅行动的老人,在平地上行走即使借助拐棍都像一只受伤的虫子,走不出几步就得人扶,更别说上楼下楼了。然而,当我一进家门,父亲就笑盈盈告诉我,他今天下楼了,并说是抱着楼梯扶手连走带滑地下楼的。我一听,吓得脸都白了。这时,父亲还没容我发脾气,就说,多少年多没去老家豆村了,那条路,他还想再走一趟。
一切全明白了。
别说在那块土地上生活了九十多年的父亲,想走一走回到豆村的那条路,就连我也多次萌生这种念头,毕竟那里的泥土里有我们的根。现在父亲把它说出来,想必是酝酿了很久,犹豫了很久,等待了很久。
从这以后,父亲为了实现那个看似十分渺小,但却遥不可及的心愿,不愿再陷在轮椅中了。当我每天把他背到楼下,他总是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拄着拐棍坚持站立,直至身体实在支撑不下去时才肯坐下来。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我带着父亲踏上了回乡的路。途中,父亲双目微闭,缄默不语,只偶尔问一声到了什么地方,仿佛窗外的风景与他无关。然而,当车子一进入他熟悉的地界,便来了精神,这里指指,那里指指,如数家珍地说出一个个地名,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我吩咐朋友小陈把车子开慢些,以便能让父亲多看一眼。凭我的感觉,这也许是他对自己曾经生活的地域,作告别礼了。
车子从高速路转入宽阔的国道、省道、又转入县道、乡道,再转就是土路了。那是豆村通往小镇岱山的唯一道路,父亲执意要下车走一走这条土路。他说,几年脚都没有沾过土,人活得没劲。当我把他从车子上抱下来,双脚一落地,那暌违已久的光芒便又回到父亲的眼里。他用手中的拐棍戳着土路说,这条路我七八年没走了,现在都被快被野草封实了,人活不过草呢。我逗他说,你今天见到老朋友了。父亲笑了,笑得像那轮正在下坠的落日。
这条土路的两旁生长着高大的马尾松,父亲说都是五六十年前栽的,现在越长越发旺了。他示意我扶着他到树跟前看看。此时见了树的父亲,把拐棍一丢,双臂紧紧搂着粗大的树干,就像是搂住那些流逝的岁月,舍不得松开。父亲说,这棵松树是他当年栽的,树旁那块大石头还是原来的样子。父亲没读过多少书,他不会知道东晋大司马桓温“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句话,但我从他与松树对视的眼神与表情里,分明看见隐藏在父亲内心深处的无奈与忧伤。
接着来到一个山口,父亲用拐棍指着一个小土丘说,我这辈子最对不住她。我知道那个小小的土丘下埋葬着他的女儿,我的妹妹,已经很多年没来看望她了,我提醒父亲去坟上看看。父亲摆摆手说,我也快了。说着转过脸去,怔怔地眺望着已经衔山的落日。
路过白泉塘时,我叫小陈把车子停下来。这口水塘曾是生产队的当家塘,几百亩水稻田全靠它灌溉,当年父亲从浦口挑回的鱼苗就放在这口水塘里,过年捕捞时,分作三十二堆,一家一堆,整个豆村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连猫和狗都跑去凑热闹。可现在呢,已变成一片荒滩了。此时的父亲趴在车窗上,什么话也不说。其实他心里有话,有许多话,可就是不说。
一路上,车子开开停停,我把父亲抱上抱下,一条并不长的土路,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夜幕降临时,我们还没有回到那个小小的豆村。
父亲不知道,他想回去的那个村庄,早在三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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