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桃杏和苹果与柑橘以及其他
[摘要]胡竹峰
绍圣元年十月二日,苏东坡被贬惠州,绍圣四年筑屋二十间于白鹤峰上。房子建好后,苏东坡给朋友程天侔写信求数色果木,说:“太大则难活,太小则老人不能待,当酌中者。又须土砧稍大,不伤根者为佳。不罪不罪。”信写得啰里啰嗦,反复交代,树太大难活,太小了我年纪大等不及它结果,树苗要大小适中,树兜子带的土不能太少,千万别伤了根。
到底是苏东坡,贬谪出京,还有闲情栽树莳木。
我家门前有棵梨树,祖父当年植下的,一抱粗。春天梨花盛开,白得耀眼,像下了场雪。梨花白是素白洁白,兴冲冲开满枝头,不如梅花白好看,梅花白是雅白。
梨花谢了,梨树萧瑟起来。梨树叶子也鲜绿,只是模样贫乏,或者说贫而不乏,尽管一簇簇长在枝头,感觉还是弱不禁风。立夏后,梨树叶子密了一些,气韵生动了。晚上和家人坐在竹床上纳凉,磕嗑瓜子,说说闲话,月亮斜挂在梨树上,洒下一片清辉,半爿阳台涂上一层银粉。
那棵梨树不大结果,只有一年丰收,青兜兜装了几箩筐。那棵树结的梨,入嘴略酸涩,并不见佳。我家的梨是葫芦梨,不如邻居家的沙梨甜。
葫芦梨形状好看,常入画。金农的瓜果册页,其中一帧即是两颗葫芦梨,放在白瓷盘里。金农的画敛得很,设色淡而不艳,像老僧心如止水。金农的画有药味,金农的人也有药味,一生命运多舛,凄苦随着笔管落到宣纸上幻化成水墨。起初觉得金农的画作不丰富,后来才知道他的了不起。金农的药味如梨,平和性温。
梨也的确是一味药。读来的故事,说有人患痨病,傅青主开的药方是一船梨,让他坐卧其间,顺流而下,一船梨从山西吃到河南,病在黄河上痊愈了。傅青主本名傅山,我谈到书法时,称他傅山,高山仰止;谈到医药时,我称他傅青主。傅青主三个字有药气,是不是小说读多了。
有一年在蓬莱吃过烟台梨,皮色淡青,肉软核小,入嘴绵,是我吃到最好吃的梨。烟台梨汁水充盈,口味甘甜,不似别处的梨发干发涩。
王献之《送梨帖》大美:
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
现在人写不出这样笔墨双绝的信札。
我家门口有不少桃树,栽在稻床外的瓜蔓地一头。梨花盛开的时候,桃花才有始开之感。
桃花不如桃树,到底太喜庆了。不是说喜庆不好,只是桃花的喜庆里有闹哄哄的意思。桃花是绛红深红淡红,格低了。桃树是水墨,从根到干,从干到枝,墨色丰富,有老气横秋有中年心境有少年得意。倘或是桃花似开未开之际,老气横秋中一枝枝少年得意,中年心境竟成富贵气。并非大富大贵,而是小富即安。此时桃花里有一分家常,像新过门的小媳妇穿一件红夹袄。
桃花没有桃子入画,画得不好乱成一堆残红。任伯年画桃花画桃子,我宁要他一个桃子不要他一树桃花。见过不少齐白石的桃子,仰放在竹篮子里或者开在枝头,桃尖一点红,红得干净红得素雅,安安静静,一点也不闹。
我家的桃子有两个品种,一种是毛桃,一种是五月桃。五月桃甚大,一掰两半,紫核黄肉,香甜满口,两三个即可吃饱。毛桃小,熟得晚,易招虫,其味涩而枯,不好吃。
肥城佛桃,大如饭碗,一个人吃不完。肥城佛桃果肉细嫩,半黄色,汁多且浓,味甜而清香,至今难忘。
树上的桃子吃多了糟心,不如齐白石笔下的桃子清爽。有老中医告诉我:“生桃多食,令人膨胀及生疮疖,有损无益。”
我乡有不少杏树。我乡的杏树高且大,双手抱不拢。杏小树大,小孩子够不着,故能熟老枝头。一个原因是杏子不好吃,很多人家任其烂在树上,或放在瓷盘里,作为清供,或让小孩拿在手里玩。
到郑州后才第一次吃杏子,微酸,香脆爽口,味道并不差。
杏子不好看,不知道为什么古人喜欢用杏子形容女人的眼睛。《平鬼传》第三回:“幸遇着这个小低搭柳眉杏眼,唇红齿白,处处可人。”《红楼梦》里的晴雯也是杏眼,不知道杏眼是什么样的眼睛。王叔晖笔下的仕女,据说有些生的是杏眼,双目含情又会笑又会说话,比杏子好看多了。
杏子做成罐头也可以做杏酱。杏酱味道饱满,食之如春风入襟。
我吃过杏脯,比杏子好吃。
齐白石老家大概有不少杏树,他用过别号“杏子坞老民”,纪念老家所在的地方。
汪曾祺待客,端出一盘蜂蜜小萝卜。萝卜削了皮,切成滚刀块,上面插了牙签。来客走后,家里人抱怨说不如削几个苹果,小萝卜太不值钱了。汪曾祺不服气,说:“苹果有什么意思,这个多雅。”
插了牙签的小萝卜雅不雅我不知道,没见过。齐白石笔下的萝卜见过不少,多是红皮萝卜,没有插牙签,真是雅。齐白石画的萝卜,我见过不下十种。齐白石也画过苹果,多是苹果柿子图,取平安如意的意思。
齐白石的苹果没有齐白石的萝卜雅,苹果难入画。
苹果甜有两种,一种脆甜,一种粉甜。脆甜的苹果一身意气才华横溢,粉甜的苹果不卑不亢儒家精神。
我吃过最好的苹果是烟台灵宝两地的苹果,又香又甜又大又红,有富贵气,满面红光,像挺着肚子在院子里闲逛的员外郎。
我家载过一株苹果树,不结果。
我在河南见过苹果树,挂满果了,风一吹密密麻麻挤成一团。
苹果面慈心软。
汪曾祺认为昆明的糖炒栗子天下第一。倘或汪曾祺吃过岳西的栗子,昆明的栗子只能屈居第二了。徐志摩说秋后必去杭州西湖烟霞岭下翁家山赏桂花,吃桂花煮栗子。汪曾祺也说他父亲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桂花栗子我没吃过,桂花鱼吃过,桂花糕吃过,桂花糖吃过。桂花晚翠,格比玫瑰花高,与滋味无关,尽管桂花年糕也好吃。这是我文章中的句子。
念小学时,学校附近有一片栗园,树皆合抱,枝叶浓密,树干用石灰水刷白,树下浅草碧翠。树大招风,中秋后,每天从那里经过,常能捡到落在地上的栗子,我们叫它“哈子”。
栗有斗,斗外生了长长的硬刺。斗嫩时,看起来毛茸茸的,甚美。栗子熟了,斗也大了,张牙舞爪,有凶气。栗子好吃斗难开,小孩子皮嫩,力气小,剥不开斗,只能望栗兴叹。
新摘的生栗子呈象牙黄,脆生生的,一口一个。
我乡人吃栗子,多为煮食。煮食的栗子粉粉的,生栗的清甜褪了一层,又好去皮,吃起来有余香,与糖炒辣子滋味不同。
汪曾祺说北京的糖炒栗子是不放糖的,郑州与合肥的糖炒栗子也有不放糖的。我见有人炒栗子不时往锅里倒糖水,外壳黏糊糊的全是糖稀,吃完得洗手,真麻烦。手艺好的人炒栗子,据说栗肉为糖汁沁透,很甜。我不吃糖炒栗子。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鸡是名菜,我家乡人喜欢做栗子肉。栗子肉其实是栗子红烧肉,做法简单。栗子去皮壳,猪肉切块,加葱姜大蒜煸炒,放生抽,肉炒到泛黄时,加水放八角和冰糖,煮至八成熟,再放栗子继续炖至软烂,大火收干即可。肉最好选五花肉,栗须完整不碎。
栗子吃不完,放在竹篮里,在通风处挂几天。风干的栗子微有皱纹,吃起来有韧性。怡红院的檐下即挂有一篮风干栗子。《红楼梦》中李嬷嬷吃了贾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
大观园中人只能剥风干栗子。倘或是糖炒栗子,只能让《金瓶梅》中的人吃。《金瓶梅》七十五回,如意儿挨近桌边站立,侍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儿与西门庆下酒。
我喜欢“橘子”不喜欢“桔子”。
一瓤一瓤剥开橘瓣,橘肉黄得沁人,口舌生津,何止望梅止渴。
去年秋天,朋友约我去他的果园玩,临走时采了一点橘子。朋友说橘子一定要在树上等到打霜,才真正红透熟透才真正好吃。王羲之《奉橘帖》读得熟:“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送上橘子三百枚,还没打霜,能吃的也就这么多了。市上出售的橘子都是皮色尚青时摘下的,王羲之一定不吃也不会送这样的橘子给朋友。韦应物亦是知味人,《答郑骑曹青橘绝句》一诗风情万种:
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犹酸亦未黄。
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
霜打后的橘子我吃过,清甜,清得近乎寒凉了,其味入喉透彻。
我母亲不吃橘子,怕酸。其实橘子还是甜,真正酸的是柑子。柑子不仅仅酸,而且涩,没法吃。
我家庭前有柑树,祖父生前手植。祖父离世后三年,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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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潭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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