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安详的悲伤

安庆晚报 2012-03-28 20:38 大字

[摘要]江少宾

 

如今,十七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个夏天,还记得那场雨中的长途跋涉。那时候,合肥到破罡还没有直达的客运班线,我和父亲不得不顶着淋漓的大雨,先到了孔城,尔后满大街寻找能够带我们回老家的营运车。然而没有一趟车能够直达,我们只好辗转到了牛集,再从牛集辗转到了扫帚沟,又在扫帚沟找到了一辆四处漏雨的蹦蹦车。

回到牌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好在我的小村没有下雨,夕阳的余晖镀亮了父亲悲伤的脸。穿过一座陈年的坟茔,五叔的家就到了,门楣低矮,经幡低垂,五叔安静地躺在门板上,他再也不能乐呵呵地坐起来,笑眯眯地,看一眼自己的孪生兄弟。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父亲的痛哭,一屋子的痛哭,我在其中,身体不断下陷。父亲跪在五叔的身边,他轻轻掀开五叔脚边的床单,我看见,五叔穿着一双崭新的黑布鞋,昏黄的烛火,在半明半暗中飞快地摇曳。这个奇怪的举动困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很多次我都想问问父亲,但每一次话到嘴边,我都生生地咽回去了,直到我居然成了一个作家,父亲才主动向我揭开这个谜。

五叔是个老实人,那是一种令人心痛的老实,尤其是在短暂的晚年岁月里,对于性情暴烈的五婶,他真正做到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五婶挑衅的时候,他总会独自躲开,任凭五婶吼破了喉咙,他也始终埋着头,沉默着,手里牢牢地握着一杯茶。五婶骂得过分了,他也会报以一两声剧烈的咳嗽,他是真的咳嗽,呼吸过于急促导致的咳嗽。等五婶的火终于发完了,他又会轻手轻脚地出现在五婶的面前,嬉皮笑脸的样子,依旧是一句话也没有。这样的好脾气并没有消解五婶对他的不满,记忆里,更年期的五婶总爱拿他撒气,似乎没有任何来由,也没有任何动机。而在那些终于平静一些的日子里,五叔总是微微地佝着腰,自言自语地摸进我的家里。他已经习惯了向父亲诉苦,向母亲诉苦。在母亲的劝说下,五叔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的愤懑,他安详地靠在门框上,手里捧着一杯茶,笑眯眯地看着门前那条凹凸不平的机耕路……他是真的安详了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很难相信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千疮百孔的战争,很难相信这个靠在门框上的安详的老人,他的内心也有一大把的委屈和无奈,悲凉与疼痛……那时候我还在念初中,还无法理解五叔的逃避,以及他对自尊的无原则的放弃与牺牲。事实上,五叔的沉默避免了无数次可能的战争,他不惜牺牲有限的尊严,最大限度地换取内心的安宁。

在我的乡下,晚年的五叔,是一个彻底的与世无争的老人。今天想来,五叔的与世无争并不是与生俱来的秉性,而来自于那一场中年丧子的痛。

我依稀还记得三坡堂兄。他生着一张乡下极为少见的白白净净的脸,身材瘦削,身高大约一米七二,更难得的是他的言行和举止,总是那么温和。在乡下,这样的男子无疑是出色的,五叔也以三坡为傲,每次说起,总会喜形于色,眉开眼笑。

三坡是服毒自尽的,那年夏天,三坡还不到二十岁。辍学的三坡鬼使神差地迷上了“摇单双”,而且输的多,赢的少,更令五叔和五婶无法接受的是,三坡竟然学会了夜不归宿,像一只断线的风筝,短暂地丢下了五叔和五婶。除了喝茶,五叔一生没有什么别的嗜好,他无法容忍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居然沦为一个不争气的赌徒。那个夏天的早晨,三坡大概又输光了,他踩着软绵绵的步子,从我家门前慢慢地走过。那一刻的三坡大约没有料到,迎接他的,不仅有五婶的咒骂,还有五叔的万丈怒火。那大约是五叔一生唯一一次动怒,但那一次,五叔的火发得怕人,甚至还对三坡动了手。现在,我已经无法完全还原那场灾难,面对堂兄的死亡,我也不忍发挥自己的想象。当天上午,三坡堂兄就服了毒,他居然喝下去半瓶农药!抢救无济于事。五叔五婶惊觉的时候,三坡正歪歪倒倒地奔向门前的机耕路,他痛苦地蹴着一根细长的柳树,脸色黑里泛红,嘴里漫着难闻的白沫。母亲抓着三坡的右手,我看见,三坡很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那一刻的三坡想来是后悔的,但有些错误注定无法挽回,三坡的决绝,让五叔坠入万丈深渊。

五叔一下子就老了,乡亲们都不能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坐着,或是听他祥林嫂一样重复地诉说。

五叔后来很少出门。逢年过节的时候,阴雨天的时候,堂兄祭日的时候,我们总能听见五叔大放悲声,那种响遏行云的哭嚎,多年之后,依旧让我黯然动容。那段时间我格外的同情五叔,有时也在五叔的悲凉里悄然落泪,但毕竟年岁尚小,就是想去劝慰,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开口。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站在五叔的旁边,听他絮絮叨叨地女人一样地哭诉。五叔陷在深长的懊悔里,一直无法原谅自己———他没有料到,自己唯一的一次动怒,竟然是对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而自己最宠爱的儿子,竟然能够如此决绝。

三坡堂兄的决绝,也将五婶推进了一个漫长的更年期。在更为漫长且又无法宣泄的压抑里,五婶积累了过多的怨气,她像一包移动的火药,一句话就能点燃,一分钟就能爆炸。五叔不是她唯一的燃烧的对象,很多熟悉的乡邻都曾经遭遇过她无端的攻击与谩骂。在深长的岁月里,五叔摸透了五婶的脾气,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五婶何以会沦为一个泼妇,蛮不讲理,人见人怕。在五婶的燃烧里,五叔选择了无原则的逃避,放弃自尊的忍让。五叔的选择虽然有些窝囊,但时间已经证明,五叔的选择其实是理智的,如果他不选择沉默而是选择了对抗,五婶或许很难渡过漫长的更年期,即便是安全地渡过了,也会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让五叔始终沉默的,其实还有那些一直潜伏着的自责,他乐意接受五婶的攻击和谩骂,或许在他看来,这是他应该接受的惩罚。他在五婶的诅咒里,终于慢慢地安详了下来,而五婶的诅咒,也在慢慢地抚慰着他内心的创伤。晚年的五叔过早地学会了乐天知命,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闲人。

后来随着我外出求学,对五叔的记忆也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陪五叔下下象棋。五叔是个臭棋篓子,下得奇慢,而且时常悔棋。但五叔却不允许我菲薄他的技艺,每次赢我,便乐得合不拢嘴,张着空洞的牙口,像个孩子……可惜这样的机会也并不常有,几年之后,五叔的耳朵就聋了,和他说话,很少应答,脸上堆满了不明所以的憨笑。

再后来,五叔就一病沉疴,终于撒了手。那个端午的前夜,小村下着淋漓的大雨,五婶恍惚听见五叔在叫着堂兄的名字,但竟没有在意,一早起来的时候,五叔的身体已经凉了。也就在那天晚上,远在合肥的父亲第一次梦见自己的孪生兄弟,在梦里,五叔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远远地站着,笑眯眯的。

五叔过世那年,刚到六十虚岁,在我的小村,六十岁,还远远没到应该享福的年纪。事实上,五叔一生都没享过什么福,和大多数父辈的中国农民一样,五叔有的,只是旧中国的压迫,新中国的磨难,等改革开放的曙光终于照亮了小村,他们已经老了,儿孙们开始满世界忙碌,空旷的小村一片荒凉。

如今,十七年过去了,古稀年纪的五婶依然康健,她独自生活,性情温和了许多。我很怕陪她说话,每次说话,眼前总会浮起五叔的安详的脸。我承认自己已经过早地迈入了中年,尤其是最近一两年,我时常想起晚年的五叔,想起那些闲适的午后,五叔安详地捧着一杯茶,和我面对面地坐着,专心致志地,下着象棋。

是啊!我无比怀念下棋的五叔,安详的五叔,虽然我知道,他的安详,潜伏着无边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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