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513:王阳明的命运与选择 □ 张道锋
明武宗正德八年(1513)二月,流星坠落在浙江常山县境内。六月二十七日,流星陨落江西丰城,火光冲天,焚烧房屋三万余间,死三十余人。冬日的滁州连月大旱,人心惶惶。这些现象虽曰天灾,可在敬天奉祖的古人心中,无异于人世间祸福升沉的直接反映。在北京担任了九个月的考功清吏司郎中后,王阳明接到了南京太仆寺少卿的任命。他没有直接前往滁州赴任,而是取道浙江游览山水。在越地的名山大川之中,王阳明企图寻找新的创见,然而无甚发明。一路上所见所闻,皆是民生凋敝之惨状。再加之一向受其青睐的得意门生黄绾因事爽约,这次的游历并不愉快。但是阳明并没有意识到,1513年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这一年他所经历的命运与选择成了阳明学史上的分水岭,它不仅改变了中国,也影响了世界。
正德九年(1514)正月的滁州,万里雪飘。想到三个月前面临旱灾数月之久的滁州,王阳明不禁如释重负。兴之所至,阳明与同仁共同登上了琅琊山顶,望着泽被广袤的无垠大雪,伴随着早春的和煦阳光与啾啾鸟鸣,他进而联想到了曾点与孔子的问答。二十八位弟子闻讯赶来,他们提壶携酒,与老师诗酒唱和,对着清风吟诵,歌声震彻天地,回荡在山谷之间。“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才是曾点气象,也才是圣门遗教,并非传统格物致知的方法所能获得。这样的游学方式肇始于孔子,两千年儒学的传承之中,游学渐渐被遗忘,却成为阳明在滁州施教的常态。
滁州地僻事简,阳明又身居闲散之位,因得暇与门人弟子终日遨游于琅琊、酿泉之间。在此期间,时常环龙潭而坐,开坛论道,师生之间互动辩难,教学相长。与游学方式相适应的就是儒家静坐内省的体认方式,不论是与程朱相比,或是与此前贵阳时期相较,都已经开拓出了新的路径,并且为阳明心学的核心理论“致良知”的揭出提供了坚实的理论依据。阳明弟子钱德洪回忆这段经历道:“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江右以来,始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变也。”可见关于体认心体的方法,王阳明曾经历了三次变化,而在滁州证得的“静坐”法是至关重要的环节。之所以会有“静坐”法的提出,是因为阳明居滁期间“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通过静坐内省的体证功夫,目的是要
静其神意,息其气息,如止水明月,一波不兴,一尘不染。但是静坐谈何容易,如果胸中思虑纷杂,势难把控,对于这一点,弟子孟源亦有所疑问。阳明认为只要在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便能应付,也就是《大学》所谓的“知止而后定”。正德八年(1513)是王阳明对于《大学》中所表现的儒家修行方式的全面反思与总结,这种思考甚至从离京之后的小舟上就已经开始了。在与弟子徐爱的对话中,阳明更加坚信“知止而后定”的确切所指,而这是他数十年来参悟之下从未有过的收获。
但是令王阳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他所提倡的在游学中静坐的方式成为了阳明学派内部分化的诱因,产生了后来的泰州学派。以李贽为代表的泰州学派不仅在思想界风雷激荡,还使得晚明的文学风格为之一变,这才有了大名鼎鼎的张岱。泰州学派在发展变化中不断偏离思想正轨,一意堕入狂禅,以佛道中之偏执方法强行解释圣人之道,引发了黄宗羲等经世思想家的不满。由黄宗羲与泰州学派的论辩导致的实学与玄谈的争斗,正式开启了清代三百年的学风。自此之后,清代三百年的学术史始终围绕这一议题展开。王阳明曾经对于静坐功夫“喜静厌动,流入枯槁”的弊病表示过担忧,甚至一度对滁州弟子渐入空虚,好发高论的偏习有所感知,以至于离开滁州以后,在写给滁阳诸生的信中,仍然反复强调不能堕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阳明所能了解的,只是静坐方法对其门下弟子的负面影响,却不会想到在他死后数百年
间所造成的学风丕变。
然而还有让他更没有料到的,正德八年(1513)的阳明不仅影响了此后五百年的学术思潮,也改变了全世界。正德七年(1512)春天,日本了庵和尚奉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澄之命,以八十九岁之高龄作为日本正使来到中国。了庵不仅是日本国内临济一派的高僧,还是久负盛名的儒学大师。远在六百公里之外滁州的王阳明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二年,他兴奋不已,日夜兼程赶到宁波育王山广利寺了庵的住处,与之促膝长谈。阳明对于日本国内一意困守在朱学的藩篱之内表示了深切的担忧,他以不世之才纵谈儒学的源流,深深地打动了了庵和尚。阳明与了庵会晤之后,又从宁波匆匆折回滁州。了庵亦在不久后返回日本,第二年了庵遽归道山,但是阳明学却从此传入了日本。日本学者武内义雄论述阳明学在日本的开端,便是从了庵开始的。两位大师的会晤,竟成了中日学术交流的重要契机。阳明学在日本国内从此以不可逆转的趋势逐步压倒朱子学的地位,在十九世纪日本的明治维新中,阳明学成了推动日本变革的巨大精神力量,凡是在这次改革中作出重要贡献的,几乎皆是阳明学者或王阳明的狂热崇拜者。他们摈弃了朱子空泛地解读儒家经典的修行方法,而是高唱阳明的诗文,作王阳明式的行者。日本的明治维新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从此摆脱西方殖民的困境,脱亚入欧,立时改变了东亚乃至全世界的政治格局,这样的巨变也源自王阳明在正德八年(1513)一个不经意的选择。
正德八年(1513)四月,王阳明接到了升任南京鸿胪寺卿的任命。滁州众多好友弟子一路护送数十里至乌衣江浦,依依惜别。阳明准备渡江,身后众人仍久久不愿散去。此时此刻,他忽然想到数年前在贵州龙场九死一生的经历,那时甚至不能与土著居民沟通,亦无人解怀。同那时的境遇相比,眼前之景岂不胜过百倍。阳明以超凡的胸襟作诗促归:“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语罢高唱,悲歌慷慨,荡气回肠,众人听罢,皆为之流涕。此后阳明不断升迁,在江西平定宁王之乱,达到了事业的巅峰状态,但始终不能忘怀滁州对于他命运改变所留下的印记。阳明不仅在滁州创作了三十六首意境高远的诗歌,离滁之后亦不断发出“归去滁山好寄声,滁山于我最多情”的感慨。这种留恋绝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人情沟通,恐怕更多的是对生命无常的一种纪念。王阳明在正德八年(1513)大雪之日的题刻至今在琅琊山的石壁上保留着,也仿佛在提醒我们这一年阳明与世界正在发生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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