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泡在水里的村庄

安徽日报农村版 2016-08-02 08:30 大字

本报记者 王逸群 冯长福

7月27日,这是东湖村泡在水里的第24天。

夏日午后,一丝风也没有,气温高达39度。

东至县张溪镇六联村吴开胜家的堂屋里,被分散安置于此的东湖村六位受灾村民,摇着蒲扇,驱赶袭人的热浪。

看到记者来了,75岁的檀根花笑着起身招呼:“这么大热天,你们还来看我们,辛苦啦! ”

周围的10多个村民一下子围了过来。记者问起这次洪水和至今仍泡在水里的家,男人们打着赤膊一言不发地坐在板凳上抽烟,女人们则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嘀咕。檀根花的眉头皱了皱,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水火无情,没有办法呦! ”

“水是啥时候来的? ”记者问她。

“应该是四点半漫的坝……”原本安静坐在她身后的66岁村民许光灿一听这话,急吼吼地打断道:“什么四点多,你要对记者说实话! ”

像是烈火烹油,平静的屋里因一句话炸开了锅。檀根花猛然站起身,把手里的蒲扇往桌上一拍,气冲冲地反驳道:“哪里说谎了!我房子都冲了……你倒说说水是几点来的? ”

家淹了,时间一长,村民的火气也大了……

“不是不想提前转移,水来得太快了”

许光灿的家就在紧挨东湖村黄龙组溃口60多米远的地方。 7月3日,东至县普降大雨,张溪镇最高降水量达263.9毫米,境内黄湓河和升金湖水位超历史极值。下午4点多,天像漏了似的,雨不停地下,这个见惯了发水的老人预感到即将来临的危险,招呼老伴和两个儿子,带着即将临盆的小儿媳,“去安全的地方躲躲”。

然后,他特地到坝上看了看:“水还没漫过坝口。 ”洪水如群虎下山,一阵紧一阵地扑向沙土夯实的堤岸,让许光灿心里“直发慌”。仅仅过去半个小时,水就越过堤坝,一点点漫进了村庄。

又过去1个多小时,东湖圩堤被洪水撕开了一道长达80米的口子。担心记者无法理解当时的水势,许光灿激动地站起身,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从空中向下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是立着冲下来的! ”

此刻,准备回家接上父亲、再带点东西出去的小儿子许苍林被洪水拦住了去路。四周都是水,许光灿家里的木门被水流推着“轰隆一声冲开,再轰隆一声关上”,他觉得“是老天不让自己走”,只能抓起手电和手机,趟着水上了二楼。

几乎同一时间,稍远些的檀根花家也成了一座“孤岛”。“水直往上涌。”女儿嫁到邻村、两个儿子都在沈阳打工的独居老人当场“慌了神”,直到水漫至胸口才意识到危险,挣扎着爬向木瓦房的阁楼。

“不是不想提前转移群众,关键是水来得太快。 ”7月27日中午,在张溪镇政府,镇长章海峰向记者解释说,镇、村两级其实提前几天就做好了防汛准备。 6月27日,受连日降雨影响,黄湓河水位升至14.5米,到达设防水位线,镇抗洪指挥部于当天成立。

“前有黄湓河,后有升金湖”,地处冲积平原的东湖村历来就是防汛的重中之重。 7月1日,正在村里召开党员生活会的村支书徐国顺接到镇里打来的电话,要求他下午3点赶到东湖圩白闸指挥部开会。翌日上午,他向18个村民组长交代了防汛的严峻形势,要求他们明天一早“两人一组上堤巡逻”。

7月3日,徐国顺正在冒雨组织人员架设应急电线和防汛棚,突然感觉“心里一阵不安”。吃过午饭,他还是决定去黄龙组圩堤看一看。

“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下午四点多,当徐国顺站在大堤上时,情况已经很不乐观。最初,他曾想组织党员干部“立刻上堤抢险”。按照以往的经验,可以采取“挖东坝补西坝”的土办法查缺补漏。然而,他发现黄龙圩堤经过多次加固,“人力根本挖不动”,只能向镇政府申请挖掘机救援。

据徐国顺事后回忆,当天下午五点多,黄湓河东湖村段陆续有2公里长的圩堤出现漫坝险情。按当时的情况,即便调来挖机也不起作用。 “只能通知村民组长尽快疏散,但还是慢了一步。 ”

大雨直到次日凌晨两点仍然未停歇。躲在自家二楼的许光灿“吓坏了”。夜里接到小儿子打来电话,他颤抖着问:“你们在哪里? ”可电话那头根本无法听清他说了什么。洪涛嘶吼着,淹没了整个村庄的求救声。

晚些时候,水声渐弱。许光灿拨通了村民组长的电话:“我还在房子里,家人都安全离开了,你们也别来救我,现在还很危险! ”

更多村民的求救电话陆续打来。徐国顺乘坐从县武装部调来的冲锋舟,几次试图挺进村庄,但都无功而返。在尚未被水淹没的东湖路口超市里,这个连续两届被村民推选为书记的中年汉子心急如焚。第二天早晨五点,几乎没有休息,他跟着及时赶来的武警部队救援船进了村。

眼前已是一片泽国。地势最低的地方,村民的房子仅冒出屋顶;地势高点的,二楼以上才露出水面。随着救援展开,被困的年轻村民陆续加入救援队伍。许苍林救出父亲后,也立即去救其他被困村民。

下午两点多,因手机没电失联了整整一夜的檀根花老人,被救援队从强行破开的屋顶上救出,她觉得自己“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搜救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除了及时转移的200多位村民,全村常住1624人中,有1011名被安全救出。余下400多村民因为放心不下家中财物,虽然当时拒绝了转移的要求,但随后也陆续被附近村庄的亲戚接走。最终,村民“零伤亡”的结果,让徐国顺暂时松了口气。

据张溪镇政府的统计显示,7月3日暴雨导致该镇黄湓河流域35处圩堤溃破34处,全镇6万多居民有5.9万人受灾。其中,仅东湖村就有16个村民组的639栋房屋和万亩良田被淹。

“安置条件改善了,怨言还多了? ”

7月6日,这是197位无法投亲靠友的东湖村民被集中安置在张溪中学的第二天。许光灿和负责发放食品的人吵起来了。 “小儿媳预产期越来越近,住不了安置点七八人挤一间、连电扇都没有的房子,只能跟家人住到隔壁的镇卫生院。 ”争执的原因很简单,中午安置点发放盒饭时,他想帮着家人代领,却被告知“不见人不发”。

“当时火气就上来了”的许光灿先是据理力争,后来又央求对方“到卫生院看看”。 “还是不肯给,我只好自己掏钱到外面买吃的。 ”直到一周后,吃饭的问题才解决。

“不是不想给他,主要是当时情况比较混乱。 ”谈及“见人发盒饭”的规定,徐国顺也一肚子苦水。在东湖村村民入驻安置点的当天,相邻的六联村圩堤也险情不断,镇政府要求群众立刻转移,“一下子多出百来号人”。

然而,六联村汛情稳定后,这些人却不愿离开。 “有的吃饭来了,睡觉又回去。 ”徐国顺说,因为天气太热,食物无法储存,安置点每次准备饭菜都想尽可能做到节约,“这样一来,有时候做得少了不够吃,做多了又只能倒掉。 ”最后,镇里只得要求村民每天早上7点准时签到,“不管住不住安置点,想领饭的都得本人过来登记。 ”

随着时间的推移,焦躁和不安的情绪也在安置点开始蔓延。有的说天气太热、蚊虫多,根本睡不安稳;有的吵着要回家,担心家里的东西遭了“水贼”……添蚊香、架电扇、安排每夜的巡逻,凡是村民提出的合理诉求,镇村两级都尽可能安排解决。

“就这样还有人不满意。 ”徐国顺想不通,上世纪90年代发洪水连安置点都没有,只能吃馒头,睡在圩堤上的帐篷里,也没见人叫苦,“现在条件改善了,为什么怨言还多了? ”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外出打工村民对家乡的淡漠。全村2806名户籍人口中,有1182人在外打工,这些常年背景离乡的打工者得知家中的房屋被淹后,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回来。即便赶回家,也只是等水情稳定后简单清理一下,“呆不了几天就走啦,忙着挣钱哩! ”

不仅如此,有位94岁高龄的村民被救出送往安置点后,徐国顺打了几十个电话,可她外出打工的四个孙子没一个愿意回来。村里只好把老人安置在镇卫生院里,又花钱给她请了护工。每回遇到这样的事,徐国顺都被气得半死:“都说马上回来,到现在人影子也没见着! ”

也有让人暖心的时候。 93岁的汪梅花凌晨在安置点突发高烧,同住的5名村民一边拨打村干部的电话,一边忙着给老人降温;一位村民装有钥匙和现金的钱包遗失了,几乎所有人都帮她出点子寻找……徐国顺觉得,此刻村民“更像是一家人”。

“这钱怎么分的?大户还需要捐款? ”

同样是集中安置的第二天,来自池州市慈善协会捐赠的首批救灾物资抵达张溪镇。“334件方便面、328件矿泉水、132箱面包……”这些东西成了当时镇民政所所长吴煦彤 “唯一能调配的物资”。此后,全国各地爱心人士捐赠的物资纷至沓来。

“我们要感谢所有伸出援手的好心人! ”7月28日,在镇政府二楼的办公室里,吴煦彤不断向记者重复这句话。

“当时最缺的不是钱,而是食物和水! ”他解释说,乡镇根本没有救灾物资可供发放,临时上街采购也不现实。“我们这不是县城,就算把所有商店找个遍,也凑不到一人一瓶矿泉水。 ”

不久,县民政局拨付的193万元救灾专项资金也分批到账。 “我们花了23.6万元,给全镇1919户受灾群众,每户送去了30斤大米和5斤油。”余下的资金则被用于发放过渡期群众生活安置补贴:“以现居住人口为准,每人每天10元”。其中,房屋退水的补助期为20天,未退水的补助1个月。吴煦彤算了算,“县里给的钱根本不够发”。

比“缺钱”更让他苦恼的,是爱心人士捐赠物资引发的矛盾。 “虽然大部分人愿意将物品交给我们发放,但他们会要求送到哪个村,甚至送给什么样的人。 ”刚开始因为物资紧缺,吴煦彤都会充分尊重捐赠方意愿,可随着捐助的人越来越多,他不得不适当“平衡”。 “他们不清楚哪里东西多、哪里少,只能凭网络上的图片和片面信息进行判断。要这么发下去,村民就吵翻天了。 ”

那些绕过政府、直接送到安置点的救灾物资,有时候也成了村干部手里的“烫手山芋”。北京(东至)古典家具协会送来的2.1万元爱心款,就让徐国顺“很为难”。对方要求把钱送到“困难群众”手里,他想了一夜,还是在分配名单上加了几个受灾大户的名字。随后,志愿者把名单发到他临时组建的东湖村受灾群众微信群里,让原本安静的村民“来了火”。

“这钱怎么分的?他们(大户)还需要捐款? ”、“这钱应该给我们老百姓”、“据我所知,房屋快倒的就有几家,名单里怎么一个都没有”……

“低保户、五保户、贫困户,都有对口帮扶部门,但那些平时看起来 ‘体面\’的大户却损失惨重,现在政府还没有出台相应的帮扶措施,把钱给他们一点算是个精神安慰吧。 ”徐国顺说,幸好村民在群里的争执没有持续多久,大家最终达成共识:“村干部也不好做,在灾难面前,我们一定要互助互爱! ”

“水退了,还要把高端设施农业建起来! ”

村民眼中曾经的“大老板”王杰中“垮了”。

7月3日晚,在合肥得知家乡受灾的消息后,他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赶回东湖村时,眼前的场景更让他“脑袋一阵眩晕,好久都没缓过神”。 50亩采摘果园、170亩生态蔬菜园、145亩富硒水稻、150亩瓜蒌子、环境优美的生态农庄……耗尽他三年心血的现代农业产业园“全军覆没”。

2013年,这个在东湖村长大的“70后”觉得,应该响应国家“创业创新”的号召,回家乡闯一番事业。他拿出在合肥打拼七年攒下的积蓄,又喊上在上海服装厂做车间主任的妹夫合伙,决定在村里流转500亩地,发展高标准的现代生态农业。

如果不是这场洪水,一切原本都会按照他们计划的轨道运行:给东湖小学师生们无偿建设绿化草坪、提供一年蔬菜;用即将上市的大棚葡萄引来外地游客,打造“土色土香”的采摘节;在刚刚组建的电商公司里,借助互联网的力量让全县特色农产品走向全国……

最让王杰中看中的,还是6月底刚刚与以色列企业签订的高端蔬菜大棚共建项目。最初,得知以色列企业确定在东湖打造该项目时,他喜出望外,“科学控温、无土栽培、蔬菜产量提高5倍以上。”他心里想,“要让大家看看世界先进的农业到底是啥样! ”

如今,无情的洪水不仅让这一切变得难以实现,也差点击垮王杰中“站起来”的信心。“除了少量常规农作物,生态园区里大部分经济作物都没有被纳入农业保险的承保范围。 ”这意味着他必须自己承担几乎全部损失,“妹夫攒了十几年、又抵押门面房凑来的100多万,还有我投的近500万都赔光,哪来的钱再恢复生产? ”

“现在我心里觉得农业真不能碰。 ”接受记者采访时,王杰中眉头紧锁,不时叹息。当被问到“是否决定放弃”时,他略显迟疑,但最后仍语气坚定地说:“等水退了,就算所有项目都不干,也要和以色列企业继续合作,把真正的高端设施农业建起来! ”

等待回家

8月1日,这是洪水肆虐后的第30天。

两天前,经过武警部队五天不分昼夜的忙碌,长达80米的东湖村溃口终于合龙。县水务局组织的多台共计500KW的小型抽水机已经开足马力,武警部队的大功率抽水设备也正陆续投入使用。

“通往县城的道路即将恢复畅通,东湖村有7个组村民家里的水已退去,供电也恢复正常。 ”镇党委书记阮宏兵向记者表示,如果不出意外,预计10天圩内积水可全部排出。

此刻,在六联村分散安置点,村民仍在焦急等待。已有7个月身孕的徐翠苹在“想家和心痛”之余,觉得镇政府还是 “做出了暖人心的事”。 “吃住都不要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此前,她已乘坐村里租来的摆渡船,回了四趟家,“眼前的损失都超过上万元,更别提田里的稻子啦! ”她伤心地说。

骄阳似火,村民愈发烦躁不安,徐翠苹表弟儿子的举动却把大家逗乐了。这个刚满两岁的顽童先是躺在地上打滚不肯起来,接着又不知从哪找来一个黄色水瓢扣在头上,咯咯笑地拍着手。

还有几天,那个见证他呱呱坠地的村庄就将“重生”,父母会带他回到日思夜想的家。

本版摄影 许庆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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