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鞋 □李星涛

蚌埠日报 2018-12-13 15:34 大字

有些事情不忍心去回忆,一回忆起来便觉得心酸。前几天下雨,我坐在路边的宿舍里改作业。当我看见窗外学生不停移动着的各式各样的鞋时,不由放下手中的笔,望着雾蒙蒙的远方,久久回不过神来。

读小学的时候,庄前庄后,田间地头,纵横交错着的一律是一条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刮风的日子里,路上尘土飞扬,嘴里一天到晚都是泥腥味。遇到下雨天,路上黄泥被雨水浸透了,开始亲热起人来。你往前挣,它就往后拽,每走一步都要使劲从泥窝里往外拔鞋。那才是真正的深一脚,浅一脚。

浅帮的胶鞋,我们称水鞋,供销社里有卖的,我们只有看的分儿。有人要买了,营业员把鞋子从盒子里掏出来,一股胶皮味儿,很好闻。倘若看见了有谁穿了双深筒的靴子,我的眼里便会灼灼发光,充满着说不出的羡慕。但羡慕归羡慕,自己却从来不敢向父母提起买水鞋的事。

没有钱买水鞋,我就只好赤脚走在泥水里。有时走急了,“哧溜”一声,迎面滑倒,摔了仰八叉。同行的小伙伴立马笑道:“乖乖,天要晴了!”我不愿意受此嘲笑,立刻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瞅准泥路上的一个水洼,脚用劲斜踹下去,把泥水激射得丈远,溅了嘲笑我的小伙伴一身。于是,两个人二话不说,泥水里搂在一起,摔了起来。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变成了一对“泥猴子”。

那时,我家只有爸爸有双浅帮的水鞋,雨天猪挣脱绳索跑了,他才舍得穿上去逮。而我们除了冬天穿芦花编织的草鞋外,其它季节的雨天一律赤着脚,裤脚卷至膝盖,无拘无束地在泥水里踩。不像村里那几个穿了水鞋的孩子,又要拣路走,又要爱护鞋,眼盯着脚下,一步赔着一个小心,像是《红灯记》中戴着脚镣的李玉和一样,拘束得很。

泥地里赤脚,常常会踩到碎碗碴儿。因此,上学前妈妈总是提醒我说:“走路看着点,不要让瓶块碗碴划破了脚!”感谢妈妈的提醒,那些年,我的小脚安全地踩过了一个又一个雨季,没有被划破过一次。邻居家的“扁头”却没有我幸运。有一次,他的右脚掌被碗碴划出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小孩嘴一样。血水这边才擦干,那边又冒了出来。医生给他包扎后,伤口半个多月才结疤。

姐姐没有念书,每天早晨鸡叫头遍就起床去找蝉蜕,已卖得两块四毛三分钱了,她说她要买双水鞋。一天傍晚,姐姐去挖肉知了,好让它们在家里蜕壳,这样既可以吃到美味的蝉肉,又可以多积些蝉蜕。回家的路上,天下起了雨,姐姐便在一邻居家躲雨,正好遇到和她年龄相仿的表兄。那位表兄指着姐姐的赤脚,讥笑说:“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光着脚丫子乱跑,丑不丑!”当时,姐姐羞得哭了,躲在邻居家屋里不出来,眼哭得像五月的桃子一样。可是,当姐姐卖完了蝉蜕,攒够了买水鞋的钱时,她却没有买,而是给我缴了学费。

乡教办举行五年级数学竞赛考试,全校一共选上了四个人,就我一个男生。那几天,老天爷好像有意和我过不去,闭着眼下雨。那几个女生都穿着靴子,人手一把黄色油纸伞。我呢,却只有一块塑料布,光着小脚。老师要求我们到校集中后,再一起去乡教办。而我却早早地跑到了考场,坐在最后一排,脚放在凳子下面。卷子发下来了,我急急忙忙地做,两个脚丫子在凳子下面上下搓着泥。

监考老师是个瘦子,木柴棒一样,他长时间停在我的身旁,看我答卷。我不敢抬头看他,把脚一个劲往凳子后面缩。那块塑料布早被我塞进裤腰里,已湿湿地开始发热。好容易写完最后一个阿拉伯数字,我马上要交卷。木柴棒儿却对我说:“检查检查,时间有的是呀!”我怕和那几个女生一起走,怕她们看见我的光脚。撒谎说自己要出去小解,木柴棒点头同意了。当时,我就像是一个得到了大赦的囚犯一样,一头钻进外面的雨中,再也没有回考场。

那次,我没有考好。老师训我说:“简单的题也做错了,又提前交卷,你疯了吗?”老师真生气了,眼珠瞪得快要迸出了眼眶。我当时没有哭,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掏出了那张发下来的试卷,看清那些题目时,才后悔地哭起来。

1982年,我读初中一年级时,爸爸给我买了一双浅帮的水鞋。这下可好了,下雨天敢和有水鞋同学一起骄傲地走泥路了。浅帮的水鞋容易沾泥,我们常常用脚尖扣住鞋底,用劲向远处一甩,粘在脚底的泥巴便像鞋底一样整块飞了出去。有一次,因为我用力过猛,一只水鞋也被黄泥带飞走了,落在了路边的沟里,害得我蹚着冷水下沟去捞。

1983年,生产队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在那一年深秋,我穿上了平生第一双深筒靴子。深筒靴子很重,两只足有四斤,靴子筒帮高过膝盖,泥水里可以肆意横行。那种征服雨水和泥泞自豪的感觉,至今想起来,依然是那样的刻骨难忘。只可惜,村前村后的泥土路不多久就铺成了砂石路。大雨滂沱之后,路面没有一点泥泞,穿着深筒靴子走在上面简直就是受罪。再之后,砂石路变成了柏油路,柏油路又变成了水泥路,而且村里田间,相互连接,构成了一张宽敞气派的公路网。雨倾泻下来,立马就从路面流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雨这边一止,路面就可以穿着球鞋行走了。妈妈说,水鞋和靴子退休了!

今天小雪前两天,天又下起了雨。大姐一家人从城里来乡下看望母亲。我打着伞走在姐姐的身后,看着她穿着漂亮的马靴走在水泥路面上神气的样子,不由微微地笑了。中午吃饭时,我几次想和她说起我们四十年前赤脚走泥路的往事,但终究还是没有忍心提起来。

作者单位:五河县新集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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