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萝卜 ◆李星涛
“冬天萝卜小人参”。到了冬天，萝卜经过窖藏，一下子由青涩张扬变得平淡温和起来。它既没有夏天的辣味，也没有了秋天的坚挺，生吃过后，也不会留下浓重的口味，后尾还会上扬起一缕缕诱人的甜润。
“头戴绿帽子，身穿红袍子，脸上长着白胡子。”萝卜窖藏之前，绿帽子是要被抹掉的，以防其汲取体内的汁水，使萝卜发糠。萝卜窖的制作极其简单，家院里择一拐角处，挖一土坑，把萝卜倒进去，用湿润的沙土盖严。填土之前，再用几根玉米秸秆捆在一起，垂立在萝卜窖中间，这样能起到透气的作用。窖上的土要埋尺余厚，呈馒头形状，以避免冰天雪地里萝卜被冻坏。
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萝卜窖是萝卜的禁闭室”。那时候，我总会拿直立在萝卜窖中间的玉米秸秆来反驳父亲。因为萝卜虽然被关在窖内，但萝卜通过玉米秸秆还是可以自由呼吸到外面空气的。现在想来，父亲的话是对的，而且极为深刻。萝卜的成长也和人一样，必须经过环境的锤炼和自我反省，才会逐渐从内而外发生质的变化，继而慢慢改掉自身的缺点，变得豁达质朴，最后美好地融入生活。
我的故乡在淮河岸边。淮河从几十里外的蚌埠流经沫河口以后，便向北侧起了身子，袅袅地划了一道弧线。这道弧线与随着淮水运行的淮河大坝形成的图案，恰似一弯美丽的月牙儿，故乡的萝卜就生长在这弯月牙儿中。
故乡萝卜生长的环境与别处不同。首先，它们生长的土地全是淮河携带泥沙所形成的湿润沙地，一年四季水分充足。其次，故乡萝卜所施肥料一律是牛粪羊粪，而由这两种肥料滋养出的萝卜出土后，即便是一个月不窖藏都不会空心。另外，由于萝卜地大都是紧靠着温情的淮河，长期受到淮水弥漫出的水汽雾气的滋润。故此，故乡的萝卜表皮无疤痕，内部水分足，口感清脆，是远近闻名的妙物。
我家冬天窖藏的萝卜通常有三种：白心萝卜，红心萝卜，青头萝卜。白心萝卜常用来做菜。可以切块炖肉、烧排骨，还可以包饺子，蒸团子，蒸包子，叠萝卜饼……凉拌白心萝卜丝是父亲挚爱的下酒菜。白心萝卜，不剥皮，洗净，切丝，盐拿，醋调，糖润，麻油拌，上撒星星蒜末，再衬香菜碎叶。
白心萝卜烧肉是母亲的拿手菜。肉是五花肉，红白相间，切成寸厚，热水里汆一下，捞出沥干，锅里翻炒出油。白心萝卜切成猫耳形状，倒进锅里，浸在浓香的肉汁中，反复翻炒三五分钟后，加酱油，点香醋，直至萝卜由生变熟，喝足了浓油赤酱，再加开水，小火慢炖，让肉与萝卜的精华尽情释放，珠联璧合。待汤汁若隐若现，肉和萝卜润而不干之时，即可盛出上桌了。
五花肉肥而不腻，滑爽喷香。猫耳萝卜块浸透了肉香，入口即化，竟然不留一丝渣滓，好像是一汪刚刚凝固的汤汁，舌尖一碰，即“哗啦”一声，融化开来。尝过一块肉，吃过几块萝卜，再盛上米饭，舀上半勺萝卜烧肉的汤，筷子拌一拌，米立马变得粒粒透香，恰似一滴滴浓缩的汤的舍利，令人久久舍不得咀嚼。
我想，世界上能如此把握住分寸，又能恰当地找准自己位置的，恐怕只有这肉锅里的萝卜了。它分明存在于整个集体当中，却又不张扬地凸现出来，而是悄悄跟在肉的后面，暗暗地把肉的香味向极致处延伸了一步，但又没有把肉香带向自己的那一面，而是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恰当地把握住了陪衬的分寸，使自己和肉都达到了香味的共赢。这也许就是先哲老子所言的“道可道，非常道”的一种人生大境界吧！
红心萝卜和青头萝卜常用来生吃，是我们冬天里的水果。红心萝卜雍容华贵，形如十五灯笼，大如成人拳头，肉质红得鲜艳。那红并不尖锐，融有淡淡的浅紫，并氤氲雾一样的粉色，好像是种植在早晨的霞光中，吸收进了彩霞的营养才长成的。有时，家里来了父亲的酒友，妈妈又来不及做凉拌萝卜丝，干脆就洗上几个红心萝卜，“咔嚓”几声，切成三棱块状，红艳艳地摆放在盘子里，撒上白糖。父亲和酒友刚才还是晕乎乎的，可几块红心萝卜下肚，不一会儿酒就醒了，人也神采飞扬起来。
与前两种萝卜相比，青头萝卜最让父老乡亲们引以为荣。这种萝卜身材修长，形如圆柱，粗如儿臂。青头萝卜，春末播种，初夏孕胎，盛夏长大，中秋过后才可收获。收获后窖至大雪才上市。
青头萝卜的头部较青，颜色深如碧玉，越往下，颜色越浅，到了根部，已变成了淡淡的月牙黄。这种萝卜的肉质较脆，有一种叫做高脚青的品种，一不小心从秤盘中掉到水泥地上，就会碎成几瓣。它的肉质颜色比表面深，像是又青又绿的液体的凝固，有着玉一样的质地。切开来，丰盈的汁液从碧青的颜色中就要滴下来，又克制地忍着，保持着冰水相融的状态。冬天的中午，吃上一口青头萝卜，你便会明白什么叫做甜润，什么叫做爽口。每年过年以前，故乡人都会将青头萝卜洗净装袋，顺着津浦线，一车皮一车皮地运到昆山、上海，让故乡这青头萝卜用它们特有的青汁，去滋润江南那一片吴侬软语了。
小时候，我虽然不知道妈妈常说的“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这句谚语的要义，但却从萝卜粉丝汤里领略到了吃萝卜的好处。每当肚胀之时，妈妈就会用红心萝卜做粉丝汤给我们喝。萝卜粉丝汤，看起来虽然清汤沥水，但倘若趁热喝下去一大碗，不一会儿，便会打几个酣畅的饱嗝，再“扑通扑通”放一阵响屁，如此上下通气过后，腹内便像是秋风扫过一样，无比轻松起来。
萝卜古名曰：“菲”。又名芦菔、莱菔、紫花菘、温菘、土酥、白萝卜等，为十字花科一年或二年生草本植物。《诗经·邶风·谷风》中就有“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的记载。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一口气为萝卜写下了九个“可”：“可生可熟，可菹可酱，可豉可醋，可糖可腊可饭，乃蔬中之最有益者。”
又快到大雪纷飞的季节了，故乡的萝卜又该走出地窖成为父老乡亲们餐桌上的美味了。昨天下午，母亲打电话来说，今年她窖了一百多斤红心萝卜和青头萝卜，就等着我放寒假回家吃呢！随着母亲的话语，我的眼前呈现的是红心萝卜那灿若朝霞的肉质，耳边回响的是青头萝卜落地摔碎的声音，舌尖上澎湃着的是无边无际的白心萝卜烧肉的香味大潮……
作者单位：五河县新集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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