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驮走的时光 □赵传兴

蚌埠日报 2021-01-05 08:16 大字

很多年里,早晨第一个叫醒我的,不是鸡鸣,不是狗吠,而是班车“嘀-嘀-嘀-”的呼喊声。

通常是在五点出头,班车在晨雾里钻出一条路来。一夜饱睡之后,这时的班车眼睛明亮,声音洪亮,它要提醒村子里赶早班车的人,我来啦!它要提醒路上早起觅食的猪们鸡们,路边儿上去!它要把村庄睡眼朦胧的黎明彻底唤醒,天亮啦!

赶早班车的,多是背着大包袱小行李的人,他们匆匆忙忙去赶火车,去远方。远方有梦,有诱惑,有他们未来的日子。他们挥手和身后的亲人告别,和村子告别,和黎明的雾霭告别。他们的包袱里,藏进了炊烟的袅娜、树木的笔直、鱼虾的调皮、蜻蜓蝴蝶的舞蹈、蛐蛐的鸣叫、屋子里那一片灯火通明。

早晨村口的车站,就成了离别的长亭与灞桥。孩子送爸妈,哭着喊着,爸妈不回头,抹着眼睛大踏步离开。老人送儿女,妻子送丈夫,相互叮嘱,依依不舍。一时间泪纷纷,语切切,情意绵绵。无须折柳,一扭头离人上了班车,或坐或站,急急从窗口望出去,送别的人还在眼巴巴地瞅着,一脸的茫然无奈。任你铁石心肠,也不禁湿了眼。班车见过太多离乡的泪。

班车从南边的一个叫做“孝仪”的小集市上出发,沿途走走停停,要经过二十多个村庄。每个村庄,少的三五百人,多的两三千人。班车奔着他们而来,他们奔着班车而来。班车的时间准,乘客的时间也准。谁也不会错过班车,每一个人的心里,都贴着一张班车启程出发的时刻表。

粗略算了一下,我常坐的这趟班车跑了近四十年了。如果是人的年龄,也是不惑之年,人到中年了。四十年里,售票员换了多少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声音温柔好听的;粗门大嗓难听的。那个班车伊始就在车上卖票的老陈,忙活到七十多岁,早几年已经退休了。那个结婚以前就做了卖票姑娘的圆脸女孩,如今五十岁出头,儿孙满堂,已经是卖票奶奶了。

“孝仪、白衣的—孝仪、白衣的—”售票员喊得最多的,是这几个简单的字眼。前面四字包含了村庄的名字,后面一个“的”字浸了乡音乡味,这一句喊,就有了温度,有了滋味,有了色彩。赶班车的人听了,莫不醉了麻了酥了,百感交集之际,瞬间售票员就成了亲亲的家人。

驾驶员换了多少了?老的走了退了,新的来了走了。开班车最久的那个司机,从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到如今已经年过半百,一开就是三十多年,把一批又一批人送出去,却始终没有送出他自己。班车是他家的,卖票姑娘是他的爱人,他只能一项工作做到底,一辆车开到底,一条路跑到底。

从始发地到终点站,班车大约要跑三十五公里。我坐的这一程,从村子到城里,大约三十公里。票价最初是五毛,后来增加到八毛,一块,两块,四块,五块,这几年早已是六块了。票价涨了十几倍了,坐车的人数涨得更多。一趟一趟的班车,人都是满满的。

最初坐班车去城里的,有做小生意进货的,有带孩子看病的,有去市里或外地读中专上大学的,有定亲、结婚打布买衣服买家电的。一般人,谁舍得花上一块八毛去城里溜达?后来,一批批的打工者成了班车的常客。他们闲时坐班车去往天南海北,农忙时、节日时再坐班车回到家乡,回到田间地头。再后来,谁想去城里,就去呗,几块钱的事,谁还会心疼那几个钱呢?

班车一趟趟把人送出去,村里就少了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一趟趟把人运回来,村里就多了很多的楼房,两层,甚至三层。来来回回之间,村里就增添了一些新名词: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空巢老人。留守与空巢,都如针如剪,生生刺痛人心,刺痛村庄。班车把他们的亲人带去了远方,班车如舟,蚱蜢舟,承载着太多的悲欢离合。它在驶往城里的时候,总是负重前行,脚步迟缓。

在靠近村子的路上,班车总是慢慢踱步。一旦离开了村子,班车便开始飞翔。候鸟迁徙,有鸟的路,有风也有雨;鱼翔浅底,有鱼的路,有水草也有其他的鱼类。班车的踱步与飞翔,也有班车的路。班车的路有土路,有石子路,有水泥路,也有柏油路。路不同,班车哼唱的歌也不同,有沉郁顿挫的,也有欢快激昂的。

班车有一个简单而朴素的名字。这名字是乘坐班车的人、等待班车的人,共同给他起的,就以它的始发地地名为名,比如我坐的,就叫“孝仪车”,简单而实用,粗犷而不粗鄙。没有谁比班车名气更大,班车的名字是家喻户晓的,三岁的孩子都认识班车,他们的目光里满是对班车的憧憬与向往。

每一个人都曾是班车的牵挂者。

每一个人都曾是班车里平凡而独特的风景。

班车,是乡村流动的村庄。班车也是一个舞台,一个世界。悲欢离合都有,酸甜苦辣俱在。在班车上,每一个人都是最本色真实的演员。没有谁刻意伪装,苦涩就苦涩吧,疲倦就疲倦吧,兴奋就兴奋吧,不捂着盖着,不藏着掖着,班车它见多不奇,见惯不怪。

班车上坐着去上海的人,去深圳的人,去北京的人。他们将在火车站、高铁站,各奔东西,汇入车流人流,融入天南海北。他们又将从天南海北,坐火车坐高铁,来到这个叫作“蚌埠”的淮河岸边的城市,再集中到光彩大市场的客运南站,一起坐班车回到各自的村子里去。

班车太老土,这么多年城里跑来跑去,跑进跑出,愣没有一点与时俱进。车窗玻璃老土,座位老土,司机与售票员老土,可见时尚端倪的,是车壁上贴着的几张大广告,这个美容院开张,那个洗浴场打折,还有扫码付款的微信和支付宝。即使外出多年的人回来,衣服与脸俱已城市化了,口音依然老土如初。

对于班车来说,有些日子是极其重要的。比如周五傍晚,在城里读书的孩子们回家;周日下午,这些孩子再回到学校去。比如清明、中秋、春节,班车马不停蹄,一趟一趟地跑,班车最理解成语“归心似箭”的内涵。

一天的时间里,把乡村捎去城里十几趟,再把城市捎回乡村十几趟,班车是城乡交流的使者。班车木讷,只管埋头咿咿呀呀,迎来送往,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喧嚣、浮躁、骚动跟着它来到了乡村,乡村已在不知不觉间默默发生着变化,直至如今早已面目全非。

班车刚开始从乡村去往城里,只有早晨一班,傍晚时分再从城里回到乡村。后来,班次渐渐增加,三班、五班。现在啊,翻开班车时刻表,从乡村到城市,上午从五点半开始,到十二点,共有十二趟次,中午从十二点半开始,到四点二十分,共七班,加起来一天就是十九班。而从城里到乡村,从六点五十开始,上午到十二点,共九班,下午从十二点半开始,到六点,共十班,全天共十九班。每班以二十人计算,这一天的客流量就达到了七百六十人。一年以三百六十天计算,总人数就达到了二十七万。沿途的村庄总人口也不过三万人,这相当于沿途的每个人每年都坐八次车。

哪一天班车累了、病了,休息或治疗了一天,会有多少人目光焦灼,内心焦急,不知所措?有时想一想,倘若没有班车,本就一地鸡毛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这么一想,就原谅了班车的晚点、拥挤、衰老,就明白了班车在我心里的尊贵。这么一想,就知道了班车在多少人心里的尊贵。

班车肚子大,可容纳二三十人,可容纳半辈子的时光集锦。在班车里寻找自己的时光,也总能找出那么几片甚至几十片来:比如第一次坐班车的兴奋,第一次外出打工的忐忑,第一次和她一起去城里的愉悦。班车保留了这些闪光的日子,班车储存了这些美好的时刻。班车做了影集,做了存储器,随时等着我们来翻一翻,瞧一瞧,亲一亲。

而我,也是一个常坐班车的人,却从没有走远。我在乡下中学工作,住在村子里。早些年,偶尔带孩子来城里玩玩,张公山、小南山;偶尔去商业区买买东西,二马路、天桥商场、百货大楼;偶尔来参加一些教研活动,七中、十中,十一中。这几年,为了孩子,我住到了城里来,成了每天都坐班车的人,班车就成了我的每日坐骑。早晨我坐早班车,早班车上一多半是和我一样,赶着在八点前到校上课的乡村教师,彼此都认识。还有一些是从外地回来,晚上或大清早就到了车站,等了很久班车的人。上了车,所有的人心便安了,踏实了,感觉到家了。不到做一顿饭的工夫,就能到达目的地,期盼的人,已经在焦急地等着了。

早晨我步行两公里,匆匆忙忙赶到车站,常常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路边等待,挥手招车。班车是招手停,随地上车,随地下车。上了车,有时没有座位,我需要站立四十五分钟,我就把班车当成我的课堂,我的课堂也是四十五分钟。我就当我在上一节自习课,把目光扫向班车里的各个方向。这一车人里,有交头接耳的,有闭目养神的,有聚精会神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表情,我独独忘了我是什么表情。有时我有座位,或许坐在不靠窗的位置,我就把班车的座位当作躺椅,美美地小憩一会。或许坐在靠窗的地方,我看窗外。我喜欢坐靠窗的地方,窗外有山,且是名山;有水,且是丽水;有花草树木,且是美景;有庄稼地,且满目丰收。如此一路,于我便是休息,是愉悦,是一程一程的喜欢和欢喜。

往窗外瞧的,不止我一人。那些坐了一夜火车,疲倦如飞鸟的人,家乡从班车的窗口给他们递过来熟悉的清新的风,递过来刚刚升起的阳光,递过来他们更熟悉的田野里的香。他们马上睡意全无,疲倦顿消,他们的目光循着风,循着阳光,循着香瞧去,玉米、黄豆、水稻,都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呼喊着他们。他们的心便似乎飞了过去,闯了过去。

一次我去车站坐班车,去的早了,只有司机一个人。司机斜躺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方向盘,好像在回顾自己与班车一起工作的美好时光。司机用双手和方向盘说话,和班车说话,班车是他的工作车间,是他吃饭的大碗,他与班车的感情是最深厚的。我在感慨着班车师傅,却突然想到我自己,我趴在座位上,我和班车交流,靠的是脚,是座位,是感激,是稍纵即逝的时光交集。班车做了我三十多年的脚,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尤其最近几年,走得最多的路,是班车帮我走的。

我已下定决心不学开车,而我距离退休还有十多年。这么说,我和班车还要互相纠缠十多年。从十五岁去读师范学校,到十八岁上班,到六十岁退休,我和班车势必要纠缠四十多年。虽每日我与它不说话,单这每日的两次相见,两次对我的帮助,也足以使我们的感情根深蒂固了,也足以使班车在我的心里有了一席之地。

班车就这么埋着头,一晃四十年。一头是今日,一头是过往;一头是家乡,一头是远方;一头是现实,一头是梦想。班车没有鸿鹄之志,从没跑过远方,驮着的,都是浅浅深深短短长长的时光。

新闻推荐

全力做好元旦假期安保工作

本报讯(记者贾铁成)1月1日上午,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市公安局长吴捍卫带队深入全市多个公安基层单位,实地检查督...

蚌埠新闻,弘扬社会正气。除了新闻,我们还传播幸福和美好!因为热爱所以付出,光阴流水,不变的是蚌埠这个家。

 
相关推荐

新闻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