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盛宴” □戴立新

淮河晨刊 2019-05-31 08:50 大字

当顾世文老师到教室喊我到市里开会的时候,我正趴桌上和同学玩骨头骰子,他一定没有料到,他在他心爱的学生眼里的形象会从此变了样,甚至完全颠覆,及至多年以后,也不曾忘怀。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六一”儿童节前夕,我作为学生代表要到市里参加一场庆祝“六一”文艺演出。这是一种荣誉。前一天晚上吃完饭,母亲从床头箱子里拿出个旧手绢,取出两毛的纸币给我做“差旅费”。按那时物价,一袋旅行饼干也就一毛二分钱,两毛钱可以买一碗面条或几个烧饼,也够一顿午饭钱。临睡前,母亲想想似乎不放心,二毛钱一顿饭可头可脑本就有点紧巴,怕小孩子间互相打闹再弄丢了钱挨饿,睡下了又起身,拿起针线在我的蓝裤子腰内侧缝了个巴掌大的布片,只留个小口,把钱塞进去。第二天早起又给了我几分钱硬币在裤外面口袋,留着过河时付船费或买碗茶喝。

闲话少叙,顾老师喊上我,说会议下午二点开始,地点在蚌埠大戏院,现在已是上午两节课后,得走了。顾老师是个又黑又瘦的“老头”,说话做事慢条斯理,没什么朝气,我实在想不出他和儿童节有什么关系。虽然我后来知道他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人,那时不过四十来岁。那个年代生活条件差,人瘦,也正常,身为农村教师,课后经常要下地做农活,免不了风吹日晒,皮肤自然不能像市里老师那样白皙。除去鼻梁上的眼镜架,和普通农民没啥区别。

顾老师平日见我总是笑着的。可单独和老师相处这还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他会在路上问我什么问题,虽然背书我是不怕的。刚上路,顾老师先说了些下午开会的事,什么到市里开会要向其他学校师生学习,进了会场别忘系上红领巾等等。我心里想着蚌埠街大马路上的百货大楼、二马路上的人民电影院、小卖部,嘴里敷衍着,嗯嗯地点头。

经过一个多小时步行,我们来到淮河岸边高庵渡口。等了个把小时。因为船家要凑够一定人数才肯开船,一个人二分钱,摆一趟是一趟,毕竟人家使的是力气。太阳到了头顶,终于凑够七八个人,船家这才解开绳缆开船了。顾老师让我坐在船头中间,自己付了船费坐在船舷一边。船家完全无视我的心情,划得很慢,一如平日顾老师的慢脾气。船靠了岸,我赶紧掏出几分硬币递给顾老师,老师笑了笑,说“收好,到市里再花,快走吧”。

等我们穿过二马路铁道口来到大戏院,已经晌午,门口陆续有郊区其他学校的师生到来,有人就近在街边茶摊买碗茶,吃着家里带来的干馍。顾老师看了看手表,“还有二个多小时,走,我们先找个地方吃午饭”,说着领着我来到大戏院对面的一个饭店。

进了饭店,抬头看着柜台上方木匾牌上的价码,我立刻忐忑起来,我的二毛“巨款”,除了米饭和菜汤,在这里点不了什么菜的。顾老师招呼我先找个位置坐下,他站在柜台前点菜。

点的菜很快上来了,一碟花生米,一碗红烧肉,一份汤,两碗米饭,还有一壶酒。我捧着米饭碗,看着汤,心里想着红烧肉,却不敢动筷子。红烧肉撩人魂魄,我肚子里馋虫已将手爪伸到嗓眼,我听见它们呼喊红烧肉的声音,并在我的喉间弄出没出息的声响,我使劲咽着唾液将它们压下,低着头,一下一下扒着米饭,假装忽略红烧肉的存在。煎熬中,我听见顾老师喊我,他看着红烧肉,笑着冲我努努嘴,“吃!”

我下意识摸摸自己兜里的钱,摇摇头。

“红烧肉不香?”

“香!”我又摇摇头。

“那就趁热吃!放开吃!”,夹起大块红烧肉放我碗里。红烧肉真红,油油的红,亮亮的红,香死人。肉块刚碰嘴边,就被嗓眼里馋虫爪子一下扯入胃里,瞬间没了踪影,嘴巴压根没落着啥味。顾老师连着给我夹几大块肉,不一会饭碗里堆得山样高。几块大肉下肚,我嘴巴的节奏舒缓许多,饭馆里的肉就是比过年家里烧肉香,而且现在,四周没有弟妹筷子左右夹击,这回算是过足了肉瘾。

顾老师倒是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他把小酒壶的酒倒入小酒杯,先呷一口,然后哈一下气,好像酒烫了舌头,要嗞口凉气,他将花生米一粒一粒放进嘴里,再半闭眼慢慢嚼着。好像红烧肉对他没啥吸引力,我想起自己的父亲每次带我去雪园吃元宵的情形,父亲每次只买一碗放我面前,然后坐那里,也是这个表情,对眼前的美味没啥兴趣的表情,问他为啥不吃,父亲总说他不喜欢,每次只喝我吃剩的汤。我当然知道这是假话。

我把顾老师夹给我的红烧肉夹回他碗里,顾老师没说他不喜欢,但他说,他这个年纪吃肉也长不了个子了,又把肉夹回我的碗里,事实证明了这种说法,多年后我再次见到他,他竟比原先矮小了许多,这是后话。

下午的演出非常精彩,这也是以前没有的体验,场面可谓姹紫嫣红,节目也是精彩纷呈。其中有一个节目,印象很深,一群身体被涂成各种颜色的小朋友一上台,大家一起站立鼓掌。顾老师说,这是世界亚非拉国家大团结,我第一次知道了除了黄皮肤的我们,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不一样的人种,白种人和黑种人……

我们回到淮河北岸,已是暮色四合时分,顾老师把我送到村口。眼看老师转身离去,我赶紧把已经攥手里半天的钱——两角纸币和几个硬币,全部捧给顾老师,我知道这远远不够我中午吃的午饭钱。顾老师看看我,又看看钱,我又紧张起来,不知道老师会说什么,可我只有这么多钱,顾老师将目光移向远处麦田,笑了,“一茬好麦!”,然后拿起那张两角纸币,一点一点把纸币仔细摊平,又把几枚硬币码齐放在二角纸币上,叠成一个漂亮三角包,拉起我的手:“好孩子,收着吧,留你长大了花”。说完,转身大步离去。我看着手里的三角包,感觉眼里有东西就要流出,抬眼看天,一弯月牙已挂上枝头,我跑向村口,身后传来“杨子荣”的唱段,“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末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有气魄!气息好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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